野叟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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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法雨有缘遇真儒回头是岸 了因无命逢介士撒手归空

素臣回到关上,本要安顿了文虚,再去寻访。却想起:明日便是初七,母亲吩咐初八进门,若不回去禀知,岂不挂念?因连忙开船,却值顺风,初八日一早已回家中,将情节禀明。水夫人道:“这事本该亲去寻访,但你出门后,五叔即有书来,说时公慕你才学,要荐之于朝,专等你去,就要启奏哩。我想时公系本县人物,知己之感,义不容辞。即可显亲扬名,又得展抒抱负,此莫大之事。璇姑兄妹,据媳妇说来,都不是庸碌之人。虽有故迁移,断无爽约之理。或托日京,或你哥哥前去访问,一有踪迹,先接到家,付信进京,也是一样。我意已决,作速长行可也。”素臣一来不敢违逆母命,二则志在君民,时不可失,想哥哥是要在家侍奉的,还是托日京的便,因请来说知。日京搔着头喜道:“我正要去会刘大哥,恰凑着我的便,我就去收拾行李,也不等你出门了。”素臣一手扯住道:“你访着刘兄便好,倘访着住址,刘兄适有事他往,璇姑岂肯凭信,却不又费周折?”日京想了一想,说道:“兄所虑亦是,有甚凭信?给我带去罢了。”素臣在腰间解下晓日圆帕子,递与日京,再三叮嘱,休如此莽撞误事。日京头也不回的去了。

素臣择日出门,余双人来结伴,游学京师。素臣道:“我正愁长途无伴,双人同去,是最妙的了。”到了起身这日,素臣别过母亲兄嫂,叮嘱田氏晨昏侍奉,拜别宗祠出门。到得码头,祖道者有三五十人,大家殷勤相劝,素臣、双人各领了情,作谢下船。又是何如、心真、敬亭、首公、梁公、无外等六人设席,在船送行。心真等俱道:“时公系当世大贤,钦慕素兄,雅意推舆,云龙风虎,在此行矣!昔人云:”安石不出,如苍生何?‘素兄之学,远过东山,将来事业,岂有涯际?昌黎公那篇亘古不磨的文字,行见切实发挥,不致托诸空言的了。须满饮十觥,贺亦如数,为素兄少壮行色,然后入席。“素臣廉谢道:”弟前日固是妄言,此行亦属孟浪。止因家叔之命,不敢违逆,即时公果有汲引之诚,弟亦难免虚声之耻。且世事无常,天心难测,二氏之祸,蟠结已深,亦非一时可解。恐诸兄所期,徒成虚语耳。“无外大笑道:”素兄将历仕途,即作模棱之说,可知纱帽是一件最坏人品的东西!我匡无外只图泼墨濡毫,不欲腰金衣紫,正为此也!“首公笑道:”素兄岂是殷深源一辈人?但非无外之言,不足激发其锐气。李固之书,未必非黄琼之助!我等且奉起酒来,不必空议。“心真等亦众口一辞,逼着素臣。素臣没法,只得与众人对饮了十觥,然后入席。席间,首公等复贺双人:”此行则李、郭同舟,入京则禹、阳聊辔,但须时以原道讽咏素臣之侧,使之不忘耳。“双人益加愧谢。一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直到姑苏关上,方才过船别去。

素臣、双人在船无事,讲究些经书奥义,诗古金针。双人之僮意儿,又会吹一管洞箫,颇不寂寞。忆着璇姑之事,未免有几分疑虑。

不几日,到了扬州,上了四舵大马溜船,素臣雇的是三舱。那知头二两舱,下的是杭州天竺寺和尚,名叫法雨,带着两个侍者进京,到魏国公府中去打七。房舱又是三个尼姑,是苏州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名叫静悟,是伏侍小尼的。那两个小尼,生得妖妖娆娆,都有六七分颜色。一个十八九岁,名叫了因;一个十五六岁,名叫了缘。进京去,替苏州在京的太太小姐,做绣作帮嫁事的。素臣愕然道:“懊悔上了这船了。我平生最恼释氏,偏夹在男僧女尼之间,长途气闷,如何是好?”双人道:“素兄心中有妓,小弟心中无妓。”素臣道:“男僧放肆,是有愚兄制他。倘女尼猖獗,就要借重贤弟了。”当日天色已晚,匆匆的收拾睡了。那知双人这一铺,紧靠着房舱。那边两个小尼,害着傍影相思,早是破题儿第一夜。

明日起来,只见法雨和尚在二舱内,铺出暗龙天青贡缎镶边,宝蓝素缎托里的嘉文簟,靠簟褥斜躺在上,一手擎着细窑茶杯,泡着雪白也似的芽茶,在那里一口一口的咀嚼。一只胳肘,搁在一个大立圆的凉蒲墩上,满墩俱织有细巧花纹,亮晶晶的耀着人眼目。一手执着沉香尘尾,待拂不拂的,掠那飞来的苍蝇。乜斜着一双眼睛,看着素臣,待说不说的问道:“你这三舱的客人在那里住?到京里去做甚勾当?”素臣心里本不耐烦,又见法雨模样放肆,出言骄慢,愈加不快。因答道:“我本住吴江,生平不喜和尚,你休问我进京去做甚勾当。”法雨不听便罢,听了时,脸上起一朵红云,心头簇一盆赤炭,冷笑道:“你这人好莽撞,怎便轻易发话?你说不喜和尚,可知我便不喜俗家哩!”素臣道:“你既不喜俗家,却到俗家去则甚?”法雨厉声道:“俗家有信吾教者,礼宜接引,何得不知佛理,妄肆狐谈!”素臣怒道:“你既知佛理,岂不知佛以寂灭为宗?就该赤体不衣,绝粒不食,登时饿死,何得奔走长途,气怜豪富!你所接引者,不过金银、布帛、米麦、豆谷耳!以三农辛苦所出之财,饱汝等奸淫无厌之壑,还敢嗥然狗吠,反说我妄肆狐谈!”法雨大怒道:“佛家寂灭,不过要人了去万缘,以观自在这一点灵明。正如智珠慧日,活泼泼地广照十方!所以诸佛菩萨常在人心,千年不死。若但言饿死,则是你们竖儒酸子,读了几本破书,寒不可以为衣,饥不可以为食,资身无策,短见无聊之所为。岂佛力神通,法门广大,而轻言饿死乎?以饿死为寂灭,真扪烛之盲谈也!”素臣笑道:“薪以传火,火本随薪而尽,薪尽则不复冀火之存。薪以传薪,根不铲则逢春自发。火以传火,薪日盛则流焰无穷。释氏一心牵挂,空自葛藤,斩草除根,终无生意。口口言空,空者何在?心心极乐,乐者何存?吾儒止论实理,乃是真空;素位而行,乃是至乐。此所以鹑衣百结,而歌声若出金石也。若尔等贫则乞食,以布施为良田;富则宣淫,以欢喜为说法。躯壳虽存,良心已死,岂若夷、齐首阳,生理昭昭,生气奕奕,于今为烈耶?你说法门广大,不过纳亡招叛,聚集些盗贼凶徒;佛力神通,不过呕鸽吞针,撮弄些江湖戏法。招提灿烂,那一间是你佛带来!即针头木屑,无非宰官囊囊,商贾风霜!供献庄严,那一件是你佛挣下?即碟果盘蔬,都是织女酸心,农夫血汗!你说不喜俗家,若没有俗家,怕不一个个都做辙内之鱼、沟内之瘠么?我非扪烛之盲谈,汝实游魂之狂叫耳!”法雨听了这一篇议论,连片讥诃,气破胸脯,钉呆了两只眼睛,赤忒忒的看着素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素臣见他无辨,恰好意儿拿水进来,便回转身去洗脸。只见房舱内两个小尼,搭伏着肩头,一手掀开隔断的毡条,在窗槅中间,偷觑着双人的嫩脸,双双的都出神去。双人年止十七,生得粉面欺何,素腰压沈,丰姿绰约,浑如灵和疏柳,张绪当年。两个小尼情窦已开,见了这般年少风流,恨不肉儿般团成一片。夜里隔着一层疏槅,两片红毡,已是万种思量,千般模拟。又遇着五月将尽,天气正炎,双人赤着上身,露出无暇美玉。小尼此时,恨不得把碗水儿将双人过下肚去。素臣痛抵佛教,他那里听见一字,只呆呆的注视双人,正在难割难分时候。双人一心倾听素臣的议论,竟毫不知小尼在后偷觑,直至素臣把嘴一呶,双人回过脸来,却好打个照面。那两尼眉花眼笑,卖弄精神。这双人颈胀头红,惭怕颜面。素臣看得逼真,心里暗笑。

洗完了面,只听法雨勉强支持,复说道:“爱之若将加诸膝,恶之若将坠诸渊。心一不平,便至党同伐异。试问,你儒教中,出仕者能有几个皋、夔、周、召?设教者能有几个孔、孟、程、朱?至于衣冠败类,则指不胜屈矣!我佛门中弟子,难道没有几个下流;其中挺然杰出者,代不乏人!休说那传灯列祖,非小儒之所知;即如支公爱鹤,曾心醉乎名流;智永工书,乃家藏为宝笈;欧阳作序,神惊秘演之才;韩愈论交,心伏大颠之理。争似儒冠宝戴,但识之无;腐口常谈,惟通者也。下笔则弄獐伏猎,临文则祭獭涂鸦。足令目击者攒眉,传闻者捧腹乎?”素臣微笑道:“儒家即有败类,尚不至无父无君,全乎禽兽。释氏则不识天伦,不服王化,弃亲认父,灭子求徒。其下者行奸作盗,固国典所必诛。其上者灭类绝伦,亦王章所不宥!至若支遁、智永之徒,流连山水,模仿钟、王,略谙吟哦,稍为朴实。然而大本已亏,其余安取?儒者狎之,不过如善舞山鸡,能言鹦鹉,为耳目之玩、谈笑之资耳!彼永叔之序、韩公之书,班班可考,何妄言神惊心服耶?但听尔之言,趋而愈下;扩吾之量,放而弥宏。果有片长,不妨节取。只恐缘头疏底,不过善男信女之粗谈;短句长篇,止袭苦海福田之恶唱。出神在一个蒲团,喜学得几声梵语。是诚入迷途而不悟,欲喷饭而无从耳!”法雨作色道:“此是醯鸡之谈,安识广大?释家灵慧,非鄙儒能知!即不佞如小僧入定之余时,而舒笺赋咏,真能屈、宋衔官;握管为文,欲使欧、苏舆隶!尔亦从未尝凤髓龙肝,一见了火齐木难,便自眩然而走耳!”素臣大笑道:“好一个说大话的和尚!且取出来,不知可有一字一句,入我文人之目的哩。”

法雨微哂,把箱开了,取出一部文集,一部诗集来。外面绫锦装套,金检牙签,中间一本一本俱是薄罗装面,双丝扣钉,松绫包角,面页贴着泥金检儿,裁切得甚是齐整。指着说道:“这两部诗文,俱系小僧心血,你看那一篇不是锦绣?那一首不是珠玑?你若果有些眼力,定然拜服,不敢妄议了!”素臣不答,先拿起一本文集来看,都是些寿某吏部、某都宪的序文,题某禅师、某和尚的语录,某寺建塔的碑铭,某师入火的偈语,间着游山玩水、听琴看画的杂文。又取一本诗集看时,只见也与文集一般,前面列着许多大老的序文,中间注着无数名公的批语,密点浓圈,花花绿绿,煞是热闹。

素臣将两部诗文大概看过,说道:“你这文字如木排,排木非无材料,却未曾清荒见老,又七横八竖的乱堆一处,便不好看。你这诗,如小家暴富女人乱烘烘插着一头簪钗,糊突突涂了一面脂粉,原有装饰,全没安排!我本酷恶禅门,不该为你指示。但孟子有云:”归斯受之而已。‘念你也费过苦功,可怜未得门径!若要在诗文中讨些生活,肯虚心求教,我便不惜提撕,把你病根一一指出。然后用着对症的灵丹,可使你旧患顿除,新肌渐长也!“法雨惊异道:”小僧酷好诗文,以为性命。你若果有些见识,指得出我些小错处,则从前议论,俱可付之太虚。且请教,这诗文中,那一处有何毛病呢?“素臣因把文集揭开,一篇篇指出他看道:此处不应如此起,此处不应如此接,此句与前面这句矛盾,此段与后面这段抵牾。此系重头,此系两舌;此系赘疣,此系蛇足;此系生吞,此系杜撰;此篇前反后正,文字嫌其板重,中间须着一段虚文;此篇通局发,文字嫌其呆整,后面须缀一段闲文;此篇花簇文字,不宜有此一段,如一疋美绫内,间着几尺粗机麻布;此篇秀丽文字,不宜有此数句,如一队仕女中,挤着两个乱发头陀;这几篇情理有亏,宜删;这几篇冗长无味,宜节。

素臣讲得高兴,率性把古文三味,细细开发出来。法雨初时满肚不然,讲到后来,觉得实有道理,便把素臣指出病根,逐细体认,真如拨云见天一般,已是畅快。及素臣细讲那古文三昧,更是闻所未闻,津津谛听,听到得意之时,竟是抓耳挠腮,心花俱放。法雨此时心悦诚服,见素臣语势将终,便立起身来,扑的跪在地下,说道:“相公真天生才子!贫僧冒犯,乞恕无知!还望大发仁慈,不吝指迷,感激无地!”素臣一把扯起法雨来,一手在桌上一拍道:“和尚真快人也!”这句话没有说完,就从这一拍里,房舱内豁琅一声响,一张桌子倒下,把桌上的碗儿、碟儿、箸儿、勺儿、菜儿、饭儿、酱儿、醋儿、汤儿、汁儿,一骨脑儿都倾翻船板之上。慌得三个女尼,慌忙扶起桌子,收拾了板上的碗碟菜饭,揩抹了酱醋汤汁,揭起舱板,喊道:“不好了!一包《观音经》被香簟汤浸透了!”

且道素臣一拍,因何把房舱内的桌子都击翻了呢?只因素臣一心讲究文法,法雨一心领受,双人一心谛听,两尼一心偷觑双人,大家都是心不在焉。头舱侍者,三舱意儿,房舱老尼,各把早饭整备,摆在桌上,素臣等五人俱不知道。那两个小尼,斜靠着桌子,四只眼睛,都向窗槅中直注在双人的脸上,正自出了神去。忽被素臣在桌上一拍,大声称快,便如在小尼耳边,起了一个霹雳,两个身子,不觉一齐直挫下去,一人一只粉臂往桌上一撑。偏偏房舱内桌子,是折叠的,有甚禁架?便自直掀转来,把桌上东西一齐翻落。亏得两尼猛将身子一凝,疾便攀住窗槅,不然就连身跌下去了。正是:

书生一掌平空击,美女双魂绕着飞。

此时素臣等也只道事有凑巧,各自吃饭。只有静悟眼见小尼出神着祟,打翻了桌子,累他收拾,好不气闷。却是敢怒而不敢言,嘟哝了几句,也就罢了。法雨候素臣吃完了饭,说道:“小僧吃完多时了,请文相公到前舱,还要求教。”素臣略不推辞,走到二舱,法雨让在嘉文簟褥上躺靠,令一个侍者在旁打扇,一个侍者在头舱烹茶,将原烹下的,先取一杯,展抹过杯口渍沫,躬身递上。自己另放一个坐垫,侧首相陪,屏息而听。素臣遂倾箱倒箧,把那古文之法,不传之秘,一齐揭示。喜得法雨满心奇庠,说道:“天幸遇着相公,如暗室逢灯,绝渡逢舟。从此读书作文,俱可望有门径矣!”两人在前舱,言者娓娓,听者津津,不觉炎暑。那两个侍者,当此昼长人倦的时候,伏侍已久,支持不定,两把扇儿,不知不觉丢落板上。与三舱内意儿,房舱内静悟,都往大槐国里,看淳于驸马、金枝公主结亲去了。只有双人专心听讲文,两尼专心看着双人,还在眼睁睁地。

两尼暗地商量:“怎样勾挑一下?”寻思无计。忽见双人拿去一撮西瓜子儿,放在铺上,一个一个的取来咬吃了。因忙取些瓜子,用香口咬开,剥出仁儿,在窗槅中递将过去,安在铺上。双人听出了神,只顾伸手取食,竟像自己剥在那里的一般。了因心里好不喜欢,暗忖:“这事有几分想头了!”了缘看见,也忙剥瓜仁送过。双人也不管是子缘递的,是了因递的,一概随意取食。两尼更是喜出望外,那知子因又撮瓜仁过去,恰值双人一手正转过去,取那铺上的瓜仁,可可的捻住了了因的纤纤春笋。双人回头一看,把脸胀得通红,缩手不迭。了因把手慢慢的收将进去,对着双人,迷迷而笑。了缘搭着了因香肩,也向着双人嫣然巧笑。双人老大没趣,一迳走出前舱,到船头上解手。侍者意儿、静悟,俱被惊醒,看着天色将晚,各人收拾晚饭。素臣尚在高谈,法雨尚在静领。直到摆了饭,双人方才进舱,大家吃饭。

两尼见此光景,私下商量道:“看来是个雏儿,脸太嫩哩!我们夜间如此如此,在黑暗之中,自然不害羞了!”双人到晚间,也悄悄的,与素臣说知日间之事。素臣问道:“你意如何?”双人道:“自我始之,自我终之方好。你知我家家法,母亲又严,况且是个尼姑,我又年少,非娶妾之时。倘他只顾歪缠,我只得叫破他了。”素臣道:“据我看来,弟即能始终之,非断乎不可。我们初上船来,并未相熟,你又未加顾盼,有何情丝,而即为投桃之事?是只知好色,一味贪淫。如此之人,岂可列于妾媵?但遽然叫破,长途千里,使他何以为颜?且使全船皆知,亦是坏人名节。不如包容荒移,付之不见不闻为要!”双人点头称善。

那知到得更余,了因伺两个睡熟,悄悄的将窗槅挪开,竟摸到双人铺上,轻轻揭开单被,将身子紧贴双人。双人睡中惊醒,竟摸到了因胸膛,令其下去。了因眼泪直挂,将嫩脸紧贴双人之脸,两手紧搿双人腰胯,抵死不放。双人因素臣之言,不敢叫破,只得将手拍胸,连叫:“素兄,天气暑热,睡不着,我们起来坐坐罢。”了因知事不谐,只得放手爬下床去,伏在半边,静听消息。双人已坐将起来,又听见素臣答应,也要坐起,才吓慌了,急急的钻进舱去。却值了缘潜立舱口,窃听声息,暗中厮撞,大家都吓了一跳,两人忙将槅子悄悄闭上。素臣知有缘故,坐起说道:“我也正睡不着,合你联句,联到天明罢了。”了因见没挽回,同了缘跨上床去,睡在一起,紧紧搂抱,各把香腮揾住。将下体乱研乱擦,弄出一身极汗,方才睡去。

次日,双人早起,叫船家进舱,指说:“此窗虽有毡条遮着,但天气暑热,我们出身露体,到底不便。你可有木板,将来隔断方好。”船家笑道:“那有木板?况且里面女师父们并不说起,反是相公们这样着急。”几句话,说得了因、了缘在内,胀红了脸,半晌没趣。素臣道:“我有道理在此。”叫船家将竹片夹了芦席,周围用细钉钉起,竟像板壁一般,正收拾得完,法雨已来请吃面,素臣辞谢。法雨道:“扬州知府送的几斤口麻目笋,小僧未曾尝动,并非残物,烧了些自然汁,下几条素面,也是钞关上主事所送,都是现成的,不须费钞,胡乱请相公们吃些,还要请文相公讲诗哩。”素臣、双人只得同去扰了。双人就坐在二舱听讲。

素臣因把作诗之法,开示出来,说道:“八句律诗,就如一个人模样:头两句是头,次二句是颈,次二句是腹,末二句是足。古人命为首联、颈联、腹联、足联,其意可知。或称颈联为项联者,项即颈也。或称腹联为腰联者,腹取其无所不包,腰取其旋转如意。故颈联之下,非扩充,即展变,腰腹虽有异名,部位不可移易也。一人止有一头,断不可头上装头。有头必须有颈,断不可头下装腹。推之腹足,其理可知。今尔之诗,或两头而一颈,或两颈而一头,腹内时时钻出头来,颈下往往接将足去,岂得为人?又岂得为诗?至于绝句,则或截首足二联,或截首项二联,或截项腹二联,或截腹足二联,皆就律诗起承转合之法,随其所截而用之。如截首足二联者,一起一合,便为如法。截首项二联者,一起一承,已无余事。截项腹二联者,不可有起合。截腹足二联者,不可有起承。今尔之截诗,都不合法,失古人之意矣!至若古诗,则纯乎古文之法,比赋兴不拘一体,必与古俱化,来不知其所自来,去不知其所自去。草蛇灰线,断崖回溜,迅雷急雨,阵马风樯,无定势亦无定情。要在奇正相生,主宾间出,反正虚实,参伍错综,无一句平铺,无一笔直叙,而细意熨贴,反不得正,宾不凌主,仍是一丝不走,斯可与入古人之室矣!合而言之,诗者,思也;律者,法也;非法无以限思,非思无以妙法。故一诗有一诗之意,无意则浅,有意则深,意显则浅,意藏则深。古人用意,惟恐人知;今人用意,惟恐人不知。此诗这所由升降也。一诗有一诗之法,无法则意浅,有法则意深,法疏则意浅,法密则意深。古人以法运意,匠心经营;今人止知推求字句,不将全局炉锤,纵有好意,浅而乱矣,是又律之所由升降也。初学既不知用意用法,好高者复不受羁勒,以致髭须捻断,终身面墙,叠砌丛堆,乱如茅草,不特尔诗为然,世上这些名公巨卿、文人墨士,能有几个不犯此病?不知诗律,而冒昧吟哦,是犹避影而就日,入户而闭门也,岂不妄哉?”法雨如梦方醒,如病忽瘳,如劳得息,如盲复明,把自己诗集细细检阅,叹息了几声,说道:“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这两句成话,向来不肯甚信。如今看来,岂止十年?若不遇相公,不经指示,就读他一千年,也不中用!”

素臣未及回答,忽见船头上纷纷的跳下人来,不知何故,问着船家,方知已到淮关,船已停泊,船家去请了关上人役,下船来查看税物的。法雨懊悔没有讨关。素臣、双人上岸,到关前闲步一回,走下船来。只见老尼静悟,手里拿着一贴药儿,正待进舱。素臣问:“是谁吃?”静悟道:“是了因师父,不知怎么,忽然生起病来,口渴心烦,浑身潮热。叫我到药铺里去,说了病源取来的。”素臣悄向双人说道:“这病是因你而起的了。”双人道:“天气暑热,小弟也觉烦躁。或者受暑致病,亦未可知。”那知隔了几日,了缘将席挖一小孔,还在偷看双人。那了因竟自卧床不起了。正是:

丝尽春蚕空有壳,泪干银蜡已成灰。

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一回 三首诗写书门大意 十觥酒贺圣教功臣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头 挥麈雄谈冷水浇葫芦之背第三回 只手扼游龙暗破贼坟风水 寻声起涸鲋惊回弱女余生第四回 异姓结同怀古庙烘衣情话絮 邪谋蛊贞女禅堂掷炬秃奴惊第五回 灯花发火荼毗两个淫僧 虎足从风结识一条好汉第六回 未鸾吹和衣报德 刘璇姑降志酬恩第七回 绣被寻春猛放登徒色胆 危崖勒马惊残倩女香魂第八回 非雨非云绝胜巫山好梦 画天画地恍图周髀遗经第九回 好友忽逢共酌十觥言志 狂风猝起终成两地相思第十回 法雨有缘遇真儒回头是岸 了因无命逢介士撒手归空第十一回 唤醒了缘因生起死 惊听测字有死无生第十二回 刘虎臣说大话惹出盗来 文素臣费小心放将盗去第十三回 为寻姬欣逢豪杰 因失帕迟误婚姻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第十五回 看法王伪檄文素臣改姓更名 临帝子长洲白又李挥毫破浪第十六回 又李伤寒遗铁弹 素娥取冷卧铜屏第十七回 淫药迷心贞媛爬罗云雨 天泉破腹通儒笺释岐黄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头第十九回 怪医方灯下撕衣惊痘出 奇解数竿头拍手唱歌来第二十回 痛哭为知音一死一生交情乃见 伤心求结骨不生不死惨语难听第二十一回 美女和新诗暗吐情丝一缕 良朋惊错信瞎跑野路三千第二十二回 倒擂台救出一双姊妹 解邪咒团成两对夫妻第二十三回 为朋友热肠堤上忙追比翼鸟 听儿童拍手山中急采并头莲第二十四回 真剑术一女子上树撩天 假卜封众英雄死心塌地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第二十六回 丫鬟怜月貌漏泄机关 公子觑花容安排坑堑第二十七回 单二姨暗调铅汞 李四嫂明做黄婆第二十八回 一股麻绳廊下牵来偷寨贼 两丸丹药灯前扫却妒花风第二十九回 见事危贞娃戳颈 闻声迫淫妇投缳第三十回 连公子丹房求秘策 李嫂儿病榻说风情第三十一回 小姑嫂看淫书津津讲学 老夫妻吃热药狠狠团春第三十二回 疑心成暗疾结将妹妹救亲夫 幻术摄生魂请出娘娘招怨鬼第三十三回 靳千户双赚鹊桥仙 刘大娘三犯江儿水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谒金门 谢红豆一朝天子第三十五回 尽臣职文徵君迁谪辽东 重朋情洪太常奔驰吴下第三十六回 柯知县平白地放出杀人心 余大人半青天伸下拿云手第三十七回 怜独活愁分掌上珠 疗相思喜得心头草第三十八回 读奇书孙康怜雪影 试英物宣武出啼声第三十九回 赚花笺双词写怨 调酒令四美弄情第四十回 贤母岂忘情发皆中节 淑媛能悟道色总根心第四十一回 任小姐单填绝命词 水夫人双种连城玉第四十二回 田氏改装双珠入掌 洪文落职千里传书第四十三回 侠客赠龙泉群凶授首 奄人折虎翼一性归空第四十四回 仿八阵图黄昏遁甲 破两门法白昼鏖兵第四十五回 虎口行奸赝虎恶于真虎 僧寮放火生僧烧作熟僧第四十六回 古庙逢凶蜂螫屠龙之手 盘山遇侠狮降猛虎之威第四十七回 假谈星命里寻奴 真卖卜诗中遇友第四十八回 真才子压倒假名公 假新娘赚杀真娇客第四十九回 想中缘文素臣再朝天子 情中景谢红豆二谒金门第五十回 照妖镜团圞玉镜台 割股心邂逅冰心女第五十一回 未容儿真心尽孝 黄铁娘假口全贞第五十二回 阻活佛升天破地藏观音出世 剁海龙入水掷铁锚金倾心第五十三回 污泥透出白莲花千秋表节 杀阵种将连理树一捆成功第五十四回 首妾入东宫口中得喜 西江寻老母耳内成惊第五十五回 空流泪素臣肠断花笺 真上痰任信心迷黑狱第五十六回 大话招殃丑生员扮出跪池陈 老羞成怒风太监学做刺股苏秦第五十七回 全局忽翻狠鞭苦了一条光棍 现钟不撞空花烛难为两个新娘第五十八回 为好成空三处衾皆冷落 从天而降一门妻妾小团圆第五十九回 辟庄老文素臣深谈性命 戒晏安水夫人独凛冰渊第六十回 三女明婚鸾谐凤合 一人暗卜夫贵妻荣第六十一回 六口曲团有兆 二木林点逗无心第六十二回 主辟老黄石点头 婢辟佛蓝田击节第六十三回 老虎欺心献毛鳖 小儿饶舌得银蛇第六十四回 浴日山设卦禳风 不贪泉藏银赈粥第六十五回 诛夜叉六熊戴德 救作忠六义同仇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归把总 正气除邪会名托城隍第六十七回 碎石台冤魂出世 看雪屏伟物招殃第六十八回 十六妾奉先生乌龟脸面 三百鞭贞妇强盗心肝第六十九回 男道学遍看花蕊 女状元独占鳌头第七十回 白昼压妖狐忽呈玉面 深宵论活宝尽洗尘心第七十一回 看壁词痴人入化 谈天性侠女惊心第七十二回 以血验气大阐阴阳之化 因熊及虎广推禽兽之恩第七十三回 论一气云开日朗 呈百戏石破天惊第七十四回 所求乎朋友相看俨然 重之以婚姻一言既出第七十五回 盘锦囊忽见庐山面目 定乐府拓开平日心胸第七十六回 醉中合卺潦草婚姻 梦里断绳逼真缘法第七十七回 有肉无骨剖明千古奇冤 移妾作女解脱寸心坚结第七十八回 主代帝殂代崩暗尊昭烈 前比尹后比旦明颂武侯第七十九回 为驱邪众女袒胸求赤字 因报德孤舟渡海觅红须第八十回 婚事初筹素臣早筹兵事 大蛇未弄铁丐先弄小蛇第八十一回 文曲布天罗血流四境 红鸾杀华盖月照双郎第八十二回 断铁钥双关密计 开铜锁方便阴功第八十三回 怜才拔亚鲁赐婚者二十人 定计灭屠龙成功在五六日第八十四回 香烈扶危梦得两颗珠子 瑛瑶成配天生一对玉人第八十五回 宵光显玉体知造物之化工 神便浸金铃得除奸之秘钥第八十六回 负腹无谋空拟罡风搅海 拍肩有谶果然明镜中天第八十七回 五日抱两王子医法通神 一旬产四男儿麟祥旷世第八十八回 医怪病青面消磨 受奇荣白衣发达第八十九回 国师束身双阙佛法无灵 指挥传首九边皇威有赫第九十回 两柄铜锤舞出山林娇凤 一颗珠子穿来苗峒毒蛇第九十一回 苗婆闻水安息回生老命 妖道见夜光珠错认元神第九十二回 扮医生有心除毒 救病汉无意逢亲第九十三回 疗奇疯药婆认叔 显绝力锁住疑神第九十四回 治香以臭别开土老之奇语 婚配宜歌新咏关雎之好逑第九十五回 沈瞻赎子孔方兄能全骨肉 陈渊梦妻正气女便是神灵第九十六回 天阙山神猿饶舌 孔雀峒石女发身第九十七回 一掌破天荒死户翻成生户 两眉钻进穴毒蛇变作痴蛇第九十八回 神虎神猿种出太平珠玉 奇芝奇鹿衔来百岁春秋第九十九回 屈知县以直报怨 楚郡主因公济私第一百回 奸徒出首害忠臣 义士同心结死友第一百零一回 上林堡小设计 临桂县大交兵第一百零二回 四伏降六龙素臣神算 三胞生六宿石女奇胎第一百零三回 两日毁十门龙燔于峒 一夜破两城浚泣于涂第一百零四回 假班师分兵入峡 真救驾匹马归朝第一百零五回 鸾音为臣子监军新时官制 云妃代尼僧摩顶旧日恩情第一百零六回 玉洞生春小郎试药 天罗窣暗太子惊心第一百零七回 水火无情久出炎凉之界 蛆虫可厌不污清白之躬第一百零八回 文白大名驱恶鬼 七妃小戏惹冤魂第一百零九回 怨鬼捉奸逆藩伏法 青宫验痣假子归真第一百十回 真报仇指头啮血 假作恶鼻孔铺红第一百十一回 三万雄兵不敌□锄荆棘 五千长线可推角股勾弦第一百十二回 五日长号生者几几欲死 六人同梦死者奕奕如生第一百十三回 忽显灵文素臣真符假梦 怕上天熊飞娘死抱生人第一百十四回 沧海玉堂双珠归母 白衣阁老只手擎天第一百十五回 擒阉贼圣驾还朝 赐宫奴相臣归第第一百十六回 错里错安贵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骄人第一百十七回 拷贵妃乾清三挡 擒居次鞑靼双降第一百十八回 陌路种成荆树喜连今日之枝 深宫赐出夭桃谁识当年之木第一百十九回 灭浙平倭归一统 论功行赏失双劳第一百二十回 执伞盖铁面甘心 宴府第金蝉脱壳第一百二十一回 五子说策请五湖 六女按名归六院第一百二十二回 姊妹重逢惊智囊之远虑 主奴叙旧感镇国之深恩第一百二十三回 两抄落卷小状元再占鳌头 一语惊天大驸马独蟠龙腹第一百二十四回 痴丫鬟辞婚投水 圣天子减膳求言第一百二十五回 素臣无外两释疑城 红豆天渊双生贵子第一百二十六回 五星聚井五星聚奎 三索得男三索得女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鸾吹辞夫就婿 文按院借贼惊人第一百二十八回 九岁孩童呈绝技 八龄女子害相思第一百二十九回 安富陈荣谋按院 善财龙女戏观音第一百三十回 独桌待孙行激劝 一心忧旱起迍邅第一百三十一回 八片香肱脾神大醒 三尺瑞雪心结齐开第一百三十二回 素父忽逃罗刹国 麟儿独上状元台第一百三十三回 奚天使死成欢喜佛 木倭奴生作净光王第一百三十四回 泰运将开囊括扶桑日本 疑胎乍脱血凝铁丐银儿第一百三十五回 七年病退三年艾 一世盲开万世明第一百三十六回 舌战中朝除二氏 风闻西域动诸番第一百三十七回 古佛今佛两窟俱空 君囿臣囿四灵威集第一百三十八回 九子夺魁会元复归门婿 百丁介寿男女尚轶外孙第一百三十九回 四灵护贤母荣归 百诗颂圣君盛治第一百四十回 哭覃吉素臣发病 看余诗末子封侯第一百四十一回 素父思亲成疾教子孙绝欲三年 圣君尽孝垂危闻冰渊忽驱二竖第一百四十二回 马为月老侄得娇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第一百四十三回 百世推恩侯伯子男递衍 干秋异数君臣后妾同筵第一百四十四回 二老来归君臣同乐 双翎未展母后俱惊第一百四十五回 毗罗袈裟见者惊为怪物 荷包珠帕拾即献入官司第一百四十六回 戏文一百出将生平事逐件重题 男女五十双把座中人当场现扮第一百四十七回 五百道赐符三男同降 七十国献寿六宝齐归第一百四十八回 番公主入门生子 文翰林跨海寻妻第一百四十九回 九万里外塑生词 百寿堂前开总宴第一百五十回 三居次爱戏拜翁姑 两孪生劈面惊新妇第一百五十一回 两间房素臣辟鬼 百寿令文甲惊人第一百五十二回 毁先贤豪客挥拳 开后局小儿言志第一百五十三回 处士妹配合处士孙 神女风圆成神女梦第一百五十四回 泄真机六世同梦 绝邪念万载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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