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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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头 挥麈雄谈冷水浇葫芦之背

素臣下船,望江西进发,到了杭州关上,要往江头雇船,忽想起:“西湖虽不过游观之所,却也名擅东南。现在足边,何妨一为拭目。”因向昭庆寺寻了下处,安顿过了行李。一个小沙弥跑进房来,说:“家师奉拜。”随后来一个雄壮和尚,笑容可掬的,向素臣行礼。一眼看着奚囊,寒湿了好些套头话。素臣问他名号,方知那僧法号松庵,是本寺住持,结交官府,甚是势要。生得暴眼赤腮,油头紫面,一部落腮胡,脑后项间青筋虬结。素臣看去,知非良善。估量着有膂力,会拳棒,脚步尚不甚牢实,想是酒色淘虚的缘故。幸喜囊中无物,自揣力量还制得住他,遂不放在心上。松庵别去。用过晚膳,将房内墙壁房外路径,细看了一遍,收拾安寝。奚囊乖觉,将自己带的一柄防身顺刀,藏放里床褥下。到一更之下,素臣听得隐稳似有男女谑笑之声,又远远听得妇女悲泣声息。悄问奚囊,却绝不听见。

次日起来,早膳过,吩咐奚囊带些银钱,锁了房门,出了寺门,到断桥边四望。只见青烟横抹晓山,紫燕斜翻春水,那时正是艳阳天气,花香阵阵,从湖边扑面飞来,顿觉游兴勃然。一径往六桥走去,早已画舫疏帘,映出芙蓉粉面。烟堤嫩柳,拖来桃叶香裙。素臣心在湖上,一心览湖,且往来仕女,都是涂脂抹粉,绕翠围珠,无一个天然秀色,可入素臣之目者。遂把这些粉白黛绿,莺声燕语,都付之不见不闻。一路高瞻远瞩,要领略湖山真景。正走之时,只见奚囊说道:“那一个好像松庵和尚。”素臣上前相叫,要问他由岳坟到灵隐的路。那知这秃贼一双毒眼,紧射在湖中一只大船舱内,目不转睛,睁睁地呆看,那里听得素臣声唤?素臣暗笑道:“果然和尚色中饿鬼!”遂向湖中望去,只见一只大船,打着抚院旗号,有一个白须老者,同一个和尚,在舱内坐谈。后面一舱,门窗俱闭,并没女人踪影。暗忖:“天下事有三屈,想是和尚与松庵认识,在此听他说话。”遂丢过一边,也不再去叫应,打算别问路人。那知走不多路,陡然黑云四起,雷电交作,大雨如倾盆直倒下来,急折转身。只见游人仕女,个个如丧家之狗,落水之鸡。男人也还罢了,只有那女人被雨,其实可怜。只见:

粉挂腮边,水洗观音金面。脂淋项下,油揩邻妇青唇。髻散发拖,枉着三更天四更天,出门时许多妆扮。珠狼翠籍,借的张家嫂李家嫂,进门时何物赔偿?一片黏连,湿裤湿裙裹双腿,好似丫叉芦卜。浑身胶结,单衣单袄堆两乳,犹如泡胀馒头。乱纷纷抱子牵夫,闹囔囔呼娘觅女。足慌,泥泞,路滑,臂跷。几阵风来色色牵,浑身发抖;一交跌去哈哈笑,两脚朝天。

素臣此时浑身浸湿,寒冷不过,休说没工夫笑这些女子,也没心肠去怜恤他,只办着自己走路。无奈奚囊年幼,跟随不上。素臣把手拉着,且拖到一个亭子边来,那雨势比前更大。素臣看那亭子内,有多少女人挤着,因亭小人多,并至挨肩擦背,没些空缝。素臣把奚囊推入,自己却背着亭子站在阶前石上。奚囊道:“相公何不挤上来?”素臣道:“男女捱擦不便,你是孩子家尚不妨。”只听得亭子内有人叫道:“文相公,不妨,这亭子是公所,又不是女娘们建造的。他若怕男人,就不该进亭子来了。相公何必这般道学!”素臣尚未回言,只听一个说道:“我们虽有男人,都是同着女眷,先挤在内没法。谁似你和尚强挤入来,捱擦妇女?难得这位相公尊重,不肯进亭,极是好的人。你偏要叫他进来。少停雨住了,合你讲话!”素臣回头看时,只见松庵和尚挤在三四个女少年中间,一张嘴儿,差不多要贴向一个女人眼皮上去,那一簇松毛,已半掳女人脖项。

素臣怒从心起,本要发话。却见松庵竖起两道浓眉,睁圆一双凶眼,大声嚷骂道:“你这活乌龟,你敢放屁!你既要惜女人的廉耻,就不该放妻子出来卖俏!莫说大家身上都穿着衣服,就是光着身子,你也怪不得别人。便落了便宜,也只好算做上门嫖罢了。你说要合我讲话,你睁开龟眼,认认我是甚人?连昭庆寺松庵大老爷都不认得!这等瞎乌龟,只可烧汤,连跟马扎搿琵琶,都去不得!粪桶也有耳杂,敢在虎头上做窠!少刻雨住了,且送你到县里去,打你三十毛板,连你妻也拶一拶指,出掉些水气,才知和尚的手段哩。”只见发话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再也不敢做声。只见别的男子,都啯啯哝哝,埋怨那发话人。只见那些妇女,脸都吓青了,要掉下泪来。素臣如火上添油,因碍着许多女人拥挤在内,动不得粗。肚里思量:“且待雨住人散之后,历数其罪,痛打这厮出气。拼得别寻寓处,却是气闷不过。”

正在辘轳,只见身旁走过一人,说道:“家爷请相公上船一会,因雨大不能自己上来奉请,吩咐小的致明,请相公休怪。”素臣道:“你老爷是谁?因何请我?船在何处?这样大雨,如何去法?”那人用手指道:“那一株大杨树下,不是家爷的船吗?相公上船便知。小的现拿雨具,不多几步就到船上。雨大得狠,休要耽搁了。”素臣此时已被暴风冷雨,弄得浑身抖战,巴不得有躲避去处,遂不暇细询,急急穿换了,抢至船边,跨上船去。那家人把奚囊驮在背上,雨伞遮着,随后下船。舱门口站着一个白须老者,满面春风的,迎接素臣入舱。素臣脱换雨具,便要施礼。老者道:“且慢。”吩咐一个小童到后舱去,说:“取我的衣服鞋袜出来,伏侍这位相公更衣过,进来请我。”向素臣告便,退入中舱。小童拿出衣裤等物,候素臣换过,将换下的收拾进去。素臣一眼看见,小童眉目秀媚异常,宛然女子,却又是贵相,好生怪异。因已请出老者来,便又向前行礼。

老人又道:“且慢。”因让至中舱,令家人奉上一大杯热酒,说:“先生受寒了,且吃三杯,冲一冲寒。”素臣因被雨久淋,身子如在冰缸内一般,正用得着这杯热酒,遂略不辞让,连饮了三杯,就觉一股阳和之气,从丹田内诩诩发扬,须臾四肢百体,都活动潇洒起来。笑道:“老先生真回春手也!”即便行了宾主之礼,正要就坐,老者把手一拱道:“此位禅师,法号和光,是当今赐紫,现坐灵隐方丈,舌具广长,胸多智慧。先生且见过了,好求禅师指迷。”

素臣只得看那和尚,生得面如银盆,眉如偃月,鼻直口方,耳长额阔,双瞳闪烁有光,一背丰隆多肉,约有四十上下年纪,身披浑紫暗龙袈裟,足穿大红朱履,光着一颗滚圆肥头,头顶上炙着龙眼核大紫红色的九十大疤。素臣一面答道:“晚生止识儒宗,不解禅理,求教倒也不必。”一面说,遂要就坐。老者慌道:“禅师是方外尊宿,兼之年长,自然该首坐了。但这位先生既不好禅,应以世法相见,听口声不似浙中,禅师现在驻锡湖上,还该是那位上会,这倒要凭禅师主张了。”和光无奈,只得虚让了一让。那知素臣本性最恼和尚,就是老者主张坐在下首,他也断不肯依,宁可仍到大雨内去站着的。况老者之意,分明要他上坐。于是并不谦逊,竟拱一拱手,向那第一位座位站立,说道:“有占了。”和光见这般模样,气破胸膛,又不便发作,只得怏怏的坐了第二位。老者坐了主席。吩咐另换席面,先送一道茶来。茶罢,素臣问道:“老先生尊姓台甫?贵乡何处?晚生素未识荆,因何忽蒙刮目,许以登龙,伏惟垂示?”老者道:“学生姓未,号淡然,祖居江右,因探亲来此,偶尔游湖。小价们说:”岸上有位相公被雨,因恐挤了女人,不进亭中,许久立在雨内,浑身透湿。‘又说:“一个僧人反不避嫌,强挤入亭,又招呼那位相公进去,与众人嚷闹,那位相公总不理他。’学生深以为难,因到前舱,望见尊品是一位福德俱备之相,故斗胆叫人奉请。不识先生姓名居址,贵庚几何,曾否缔姻,家中更有保人,因何事至此,乞道其详。”

素臣道:“晚生姓文名白,祖居吴江,今年二十四岁。先严早背,寡母在堂,长兄名真,拙荆田氏。因慕贵省匡庐之胜,窃怀黄门游学之思,故漫游到此。适为雨苦,正在无聊,得老先生援之泥涂,感且不朽。”淡然把眉一蹙,哈哈大笑,立起身来道:“不料无意中,忽遇故人之子!老侄如此少年老成,豪迈不羁,吾友为不死矣!”素臣急起立,问道:“老先生与先严交谊,晚生因幼而失怙,竟未深悉,伏乞详示。”淡然道:“先严钰庵公,官佥都时,与令先祖司成公为道义交。老夫任户部员外时,令先尊适为户部主政,尤为莫逆,彼此通家往来。那时老侄与令兄俱在襁褓,一取存真,一取尚白,早有此名,老夫至今不忘。因一官匏系,近年退休,又值妻亡妾丧,家难频仍,与老侄处遂成陌路。而世嫂贤孝之行,老侄岐嶷之状,时结于心,时触于目。前日来此,才打发小价到吴江问候,不料反于此地不期而遇,真是快心之事!”素臣方豁然道:“原来就是淡然老伯!此番出门,家母命小侄至丰城来叩谒老伯、伯母,不料伯母已经去世,深可伤感!家母说,那一年赐吊先父时,老伯尚未有世兄,有一位庶伯母,正怀身妊,是男是女,叫小侄问一确实。这位庶伯母,想正康健。小侄向失衹候,方才老伯说的台号,又未确知,以致觌面茫然,罪真擢发矣!”淡然道:“当初老夫贱号,原是翀然,本取飞翀之意。后来退休于家,绝意仕进,故改号淡然。老侄无从而知,更有何罪?老夫因无子,才置一妾,所生是女,至今藉以娱老。后来又生一子一女,可惜一子夭亡,止存幼女,又是老夫之累,慢慢与老侄细谈罢。”

素臣从新出席,执子侄之礼。淡然亦竟受了两礼。素臣要移座向下,淡然道:“不消,我这是主位。”因仍旧坐下了。家人早已摆上酒肴,是半荤半素。和光不饮酒,止为设茶。淡然、素臣两人叙出世谱,益加亲密,说说笑笑的,讲一会家常,述一会世谊,说一会故乡风俗,不知不觉都饮至半酣。却把和光搁在半边,犹如冷庙内的泥神,热气也没人去呵他一口,撇得他冷清清地,喜不得,怒不得,耐不得,又发作不得,面上红了白,白了红,心头一股冷气,不住的从喉咙里要钻出来,真是赴吕太后的筵席,如坐针毡一般。他两人那里知道,只顾叙他的旧情,惊他的新遇,热闹不过,快活异常。这也罢了,不觉酒多生话,话多生节,堪堪干连到和光身上来。淡然道:“适才被雨的和尚,与老侄如何相识?”素臣道:“小侄几乎忘了。”因问家人:“这和尚可在亭内?”家人们回复:“已去。”淡然听着窗外雨声道:“这雨比前更大,如何去的?”家人道:“老爷与文相公叙出世谊的时候,那雨小了有顿饭时,那些女人被和尚挤擦不堪,便趁这雨小,都磕磕撞撞的挣往前边去了。那和尚见妇女俱散,又到我们船边来探头探脑,被小的们喝叱了几句,方怒吼吼的走了去。老爷们说话热闹,故不觉外面雨的大小了。”淡然掀髯笑道:“真所谓听而不闻也。老侄,如何相识起这和尚来?”

素臣道:“那和尚叫做松庵,是昭庆寺住持,小侄贪其近湖,就寓在他寺内,故此认识。他口出恶言,本要与他理论,因碍着众妇女们挤紧不便,原想雨住后教训他,不想他已经去了。”淡然道:“我看老侄弱不胜衣,岂能与他理论?况这和尚如此狂邪,自然是个匪类,吾辈爱身如玉,如何与此等人计较?以后还当斟酌。”素臣道:“老伯见教极是。此等人与禽兽无异,于禽兽又何难焉?以后当以老伯之训,铭之于心!”

两人正讲得密切,忽听得冷笑一声,却见和光变着色,说道:“老护法和这一位也说得够了,尚容贫僧一言。”淡然起身辞谢。和尚道:“老护法不必,且听贫僧说:俺们僧家与你们儒家一样,藏垢纳污,无物不有。贫僧一片平等心,再不说儒家没有几个好人,僧家没有几个坏人。但不可因僧家有一二下流,遂把佛门看轻,不敬三宝,肆意讥诃,以致现世折福减算,来生戴角披毛。如老护法说松庵不是,尚是就事论事。若像这一位所说,止识儒宗,不好禅理,不屑求教,这许多话头,便是毁佛谤僧,为死后地狱张本!众生好度人难度,贫僧原不肯饶舌。因是老护法的世侄,所以不惜婆心,指点一二。”淡然怫然道:“素臣少年,血气正盛,未免不达时务。若说堕入地狱,我还可以保得他断不至此,吾师可以放心。”素臣笑道:“地狱轮回,原是佛家妄言,即使果有地狱,小侄现在所为,断无堕入之理。但恐日后把持不定,为异端所惑,一时失足,得罪名教,这就不可知了。何则?目下小侄尚知崇正辟邪,不信佛教故耳。”

和光着急,大声道:“你这话,分明说佛与僧俱应堕入地狱的了!无论俺们僧家,为腐儒所不识,至于我佛,是生天地的圣人,你都敢于诽谤起来,真是非圣无法了!且不必论我佛净智妙圆,神通感应,即如天下自帝王以及乞丐,没一个不望尘膜拜,顶礼尊信,使我佛稍有欠缺,此教便应久灭,何以万古长存?只消在这一点上想去,也该顽石点头了!试问,你更有何说?”素臣正色道:“奸僧藉佛,愚哄世人,以至无恶不作,罪犹未减,惟佛实为首恶,故我之恶佛,更甚于恶僧。天下真小人易识,则其祸显而浅。伪君子难识则其祸隐而深。发和尚辈,害止一二人,或数十百人,且人皆知恶之,则其祸浅。至于佛,则其说足以骇俗,其文足以眩世,虽高明如白居易、苏子瞻辈,皆靡然从而信之,何况庸愚?是以天下若狂,千年如梦,其祸遂深入于人心也!你说此教不灭,便见佛无欠缺。须知白莲、长生、灯络、糍团等教,鄙俚粗浅,庸愚陋劣之人也知,尚且至今不灭。况佛之言辩而坚,行伪而僻乎?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故洪水横流于尧、舜之世,猛兽充塞于武、周之时。天地之道,阴阳倚伏,不能有明而无晦,有春而无秋,有生而无杀,有君子而无小人。圣人之道,在象为明,在时为春,在德为生,在行为君子。佛则晦也,秋也,杀也,小人也。此所以与圣人之道,如阴阳之倚伏,相为盛衰,而示能遽灭也!顾《周易》一书,义在扶阳抑阴,如有裁成辅助之道,则不遽灭者,决然而灭之。使二景常明,四明皆春,广生机而绝杀机,广君子而绝小人,其责在于忧勤惕厉之儒者。使虞其不灭,而隔膜视之,是听洪水之横流,而不为大禹之抑;任猛兽之充塞,而不为周公之驱也,有是理乎?历考从前,固尝一灭于魏,再灭于宇文,三灭于后周武帝,尽毁佛祠,世宗毁像铸钱,魏主则诛杀沙门,至无一存者。其时牟尼、三世等佛,何以并没神通?可知佛亦胎生类中,一具体之人而已,有甚灵感!彼之所以得行其教,以不生中国故也。汉通西南夷之前,闽、粤以外,即属异域,从古不通中国,未闻圣人之教。佛生印度,更远万里,以坚辩之言文,僻伪之行,何怪愚夫愚妇,靡然而从之乎?故佛在外国,听之可也;然且圣人之徒,犹有用夏变夷之志。今俨然毒甫中国,与圣人树敌,尚可忍乎?魏、周、宇文之世,灭不终灭,盖德薄祚短,继起无人耳!若处当今圣明之世,而有守先待后之儒,行乎权之所得行,则爝火之光,一吹便灭。即势利奸僧,亦将背其所主,自逃法网,尚肯为佛尽力耶?你说万古长存,无论佛生在圣人之后,又数百年而入中国,兴废盛衰,不能并衡。即以西域言之,佛在印度,其教自西而北,红黄异派,愈变愈盛。蒙古之信喇嘛,遂成国俗。乃元代驸马诸王,遍镇印度,其时印人大半习麻哈默特之教,子孙北归,顿改回俗。是佛教早不行于印度,何况中国本非佛所行教之处?由渐而兴,亦可无端而灭,佛即有灵,岂能与气数争权?”

说到此处,素臣厉色之中,稍带霁颜。末公听得颠头播脑,把酒都忘记。伏侍的家人小子,止顾在窗外窃听,无心换酒上菜。连那船家,亦觉入耳会心,津津有味。满船中除了素臣的话头,寂无声息,并雨声全不理会。惟有和光,心怀疑忌,就素臣语中留神揣摸,满想抵隙而争,心如辘轳,周旋上下,兀的好不自在。淡然冷眼一瞧,看他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滚圆的肥头,竟像血灌猪头一般。深恐素臣说到高兴,率性谩骂,惹他发作,倒也十分不安。那知和光听到佛教为天方所夺一段,忽然色沮神呆,若惊若喜,头发上紫涨的粗筋,渐渐隐落。一面捧起茶杯,呷了一口,轮转闪烁的瞳仁,向素臣仔细打量,复逼到淡然。不期淡然正在关他举动,四只眼睛,突地里打个照会。和光回眸不近,嗤的一响,不觉笑将出来。

素臣猛吃一惊,便道:“你笑什么?你道我辈一介寒儒,不操尺寸之权,断无灭佛诛僧之事!须知崇正辟邪,圣贤同志,孟子不行道于邹、梁,而正人心,息邪说,距彼行,放淫辞,功在一时,教在万世。所以孔子之道常存,杨墨之言终废。即你佛氏,在唐世亦甚猖狂,赖有韩公《谏迎佛骨表》《原道》数篇文章,后世士大夫尚不为其诱惑,你休笑他空言无补!”和光敛容离座,向淡然谢过道:“贫僧虽无学行,自小出家,从师祖师父游,亦尝朝过五岳,走遍名山。觉得方外人清修梵行,满想成佛作祖,只是空言欺世。惟眼前清福,享得太多,实为此生之幸。自主云林方丈以来,蒙贵官显绅,不时过从,应接太繁,顿觉心地尘浊,虽在山林,无意领略。即如抚台大人,那月朔望,不到寺中顶礼?平日又要差官叫唤,进署盘桓,与货僧讲论,不是湖山古迹,便是禅宗正觉。再不然,询问京中王公起居,某官现居权要,某人与有瓜葛。就是老护法,不是那日抚台特地引贫僧相见的吗?今日又承抚台之命,伴游湖上。贫僧因见老护法正直端方,慈祥仁厚,现在又系退闲林下,故交情重,不惮远游,俾贫僧畅聆謦亥,一洗胸襟尘俗。此亦贫僧志向差定,虽出入冠盖间,未尝戕灭却本性,所以有此。松庵一般人因缘若是,岂不当面错过!方才被这一位,说得佛门如此可恶,因而争辩几句。贫僧岂不知,圣贤学问兼容,并包释氏,左道旁门,难与抗衡?第思二千年来,其教日盛一日,历代圣帝明王,名儒硕彦,既无驱除之法。至今日而有令世侄一片苦心,窃恐终于无补。况且时下风俗,朝野靡然,宫中靳公公、德州景府,天下效其所为。而且羽翼四布,阴谋更不可测。令世侄无尺寸之柄,徒以口舌相争,转恐出而贾祸,所以竭尽愚诚,介老护法一言相劝。贫僧陪从过久,天色已晚,就此告辞。”说罢,向未公合十,转身望素臣和南,素臣略还半礼,和光已出舱门。云林寺沙弥香火,早放一艇伺候,因无篷幔,均钻上大船避雨。和光见雨势尚紧,吩咐上岸,到风林寺暂住。沙弥等应声,扶掖而去。

这里未老重与素臣坐下,命小童换过酒来,开怀畅饮。素臣遂把方才辟佛话头搁过一边,复叙家常世谊,故乡风俗,说到未公儿女情长,不觉相对唏嘘,泣然涕下。素臣睹此情景,心颇不安,未免用言宽慰,譬解了一会。瞥见后舱人影,频出窥探,双门虚掩也,即不便回头,正对未公,未公尚是长吁短叹。后舱人影,似觉应声而至。素臣迎眸望去,却是六七岁女孩,圆面朱唇,眉目如画,看着未公,顿觉双螺蹙紧,愁苦不胜,转身入内,似与多人絮语,门亦随掩。素臣方始悟出松庵探头探脑,并未公说起累字之故。心下暗想:“未老如此年纪,丰城虽止隔省,水程可达钱塘江,但因探亲远游,挈带眷属,大是累坠。族中不乏子侄,老仆亦可纪纲,此行必有别故。正在委决不下,未公忽顾后舱,起来说道:”老侄本非外人,老夫此来,实为小女之事。故到此即遣价吴江,探询尊府。因抚辕不便安顿细弱,故借游览为名,赁舟暂住。今与老侄邂逅,当令小女辈拜见。老夫残年待尽,日后仗力正多,免得觌面不识!“说罢,即唤小童传语后舱,令素娥伏侍大小姐、二小姐出来。

素臣尚在谦让。小童进去不多时,已见丫鬟掖着小女郎,随一丽者,姗姗而出。未公指着素臣道:“此是大小女鸾吹,此幼女金羽,此婢名素娥,亦儒裔也,大小女以为闺伴。老夫身后,主婢伶仃,老侄便时,宜加顾恤。”素臣未知所对。鸾吹不慌不忙,近前肃了四拜。金羽随姊起跪。素臣回礼起来,未公命坐。素臣道:“二位世姐请坐。方才老伯未与愚兄明言,适见势利恶僧,倨傲无礼,忿塞胸膈,不免发泄几句,坐久话长,有累世妹闭匿多时,伏乞容恕!”鸾吹敛衽,答道:“世兄志在圣贤,躬肩道统,嫉邪去恶之心,随机而发,适间所言,足使奸僧褫魄,愚妹窃闻,万分倾服!”未公望着素臣接口道:“世兄所言,乃圣贤血脉攸关,邪正绝续之会,赖此担荷多矣。小女子有此见解,可以师事门墙否?”素臣惭谢。未公因再问素臣:“赁居昭庆,远隔城遂,不便时常叙语。此来本往丰城,今中道相逢,可免跋涉。不识即回吴江,抑将游学他省?”意欲请素庵同回江西,以便嘱托一切。又因素臣备述家事,已娶妻室,恐性情拘泥,引嫌不众,则同归也是枉然。辗转忖量,触起伯道之戚,陡觉伤感起来。素臣深致不安。鸾吹体会老父之意,欲用寒喧套语,撩断未公话头。

忽见小童惊慌进内,喊道:“老爷不好了,文相公快出来看罢!”船上诸人喧闹起来,登时声如鼎沸。但听得说:“潮来了,潮来了!”陡觉天色昏黑,四面山容全然隐灭,那湖中水势掀播,直欲接天,雨更倾盆而注,船身荡摇不定。本本傍岸而泊,此时已不知孰为苏堤,孰为白堤。一片汪洋,无边无际。满船啼哭,未公不知所为。素臣暗忖:“西湖那得有潮?此必非常变异!”也觉着慌,顾不得船中人,急走出舱,跳上船头。却不断浪卷舟轻,宛在虚空抛掷,方欲站住脚跟,身子一歪,早已随波逐流而去。正是:

恰喜长途逢旧雨,那知蓦地起风波。

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一回 三首诗写书门大意 十觥酒贺圣教功臣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头 挥麈雄谈冷水浇葫芦之背第三回 只手扼游龙暗破贼坟风水 寻声起涸鲋惊回弱女余生第四回 异姓结同怀古庙烘衣情话絮 邪谋蛊贞女禅堂掷炬秃奴惊第五回 灯花发火荼毗两个淫僧 虎足从风结识一条好汉第六回 未鸾吹和衣报德 刘璇姑降志酬恩第七回 绣被寻春猛放登徒色胆 危崖勒马惊残倩女香魂第八回 非雨非云绝胜巫山好梦 画天画地恍图周髀遗经第九回 好友忽逢共酌十觥言志 狂风猝起终成两地相思第十回 法雨有缘遇真儒回头是岸 了因无命逢介士撒手归空第十一回 唤醒了缘因生起死 惊听测字有死无生第十二回 刘虎臣说大话惹出盗来 文素臣费小心放将盗去第十三回 为寻姬欣逢豪杰 因失帕迟误婚姻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第十五回 看法王伪檄文素臣改姓更名 临帝子长洲白又李挥毫破浪第十六回 又李伤寒遗铁弹 素娥取冷卧铜屏第十七回 淫药迷心贞媛爬罗云雨 天泉破腹通儒笺释岐黄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头第十九回 怪医方灯下撕衣惊痘出 奇解数竿头拍手唱歌来第二十回 痛哭为知音一死一生交情乃见 伤心求结骨不生不死惨语难听第二十一回 美女和新诗暗吐情丝一缕 良朋惊错信瞎跑野路三千第二十二回 倒擂台救出一双姊妹 解邪咒团成两对夫妻第二十三回 为朋友热肠堤上忙追比翼鸟 听儿童拍手山中急采并头莲第二十四回 真剑术一女子上树撩天 假卜封众英雄死心塌地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第二十六回 丫鬟怜月貌漏泄机关 公子觑花容安排坑堑第二十七回 单二姨暗调铅汞 李四嫂明做黄婆第二十八回 一股麻绳廊下牵来偷寨贼 两丸丹药灯前扫却妒花风第二十九回 见事危贞娃戳颈 闻声迫淫妇投缳第三十回 连公子丹房求秘策 李嫂儿病榻说风情第三十一回 小姑嫂看淫书津津讲学 老夫妻吃热药狠狠团春第三十二回 疑心成暗疾结将妹妹救亲夫 幻术摄生魂请出娘娘招怨鬼第三十三回 靳千户双赚鹊桥仙 刘大娘三犯江儿水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谒金门 谢红豆一朝天子第三十五回 尽臣职文徵君迁谪辽东 重朋情洪太常奔驰吴下第三十六回 柯知县平白地放出杀人心 余大人半青天伸下拿云手第三十七回 怜独活愁分掌上珠 疗相思喜得心头草第三十八回 读奇书孙康怜雪影 试英物宣武出啼声第三十九回 赚花笺双词写怨 调酒令四美弄情第四十回 贤母岂忘情发皆中节 淑媛能悟道色总根心第四十一回 任小姐单填绝命词 水夫人双种连城玉第四十二回 田氏改装双珠入掌 洪文落职千里传书第四十三回 侠客赠龙泉群凶授首 奄人折虎翼一性归空第四十四回 仿八阵图黄昏遁甲 破两门法白昼鏖兵第四十五回 虎口行奸赝虎恶于真虎 僧寮放火生僧烧作熟僧第四十六回 古庙逢凶蜂螫屠龙之手 盘山遇侠狮降猛虎之威第四十七回 假谈星命里寻奴 真卖卜诗中遇友第四十八回 真才子压倒假名公 假新娘赚杀真娇客第四十九回 想中缘文素臣再朝天子 情中景谢红豆二谒金门第五十回 照妖镜团圞玉镜台 割股心邂逅冰心女第五十一回 未容儿真心尽孝 黄铁娘假口全贞第五十二回 阻活佛升天破地藏观音出世 剁海龙入水掷铁锚金倾心第五十三回 污泥透出白莲花千秋表节 杀阵种将连理树一捆成功第五十四回 首妾入东宫口中得喜 西江寻老母耳内成惊第五十五回 空流泪素臣肠断花笺 真上痰任信心迷黑狱第五十六回 大话招殃丑生员扮出跪池陈 老羞成怒风太监学做刺股苏秦第五十七回 全局忽翻狠鞭苦了一条光棍 现钟不撞空花烛难为两个新娘第五十八回 为好成空三处衾皆冷落 从天而降一门妻妾小团圆第五十九回 辟庄老文素臣深谈性命 戒晏安水夫人独凛冰渊第六十回 三女明婚鸾谐凤合 一人暗卜夫贵妻荣第六十一回 六口曲团有兆 二木林点逗无心第六十二回 主辟老黄石点头 婢辟佛蓝田击节第六十三回 老虎欺心献毛鳖 小儿饶舌得银蛇第六十四回 浴日山设卦禳风 不贪泉藏银赈粥第六十五回 诛夜叉六熊戴德 救作忠六义同仇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归把总 正气除邪会名托城隍第六十七回 碎石台冤魂出世 看雪屏伟物招殃第六十八回 十六妾奉先生乌龟脸面 三百鞭贞妇强盗心肝第六十九回 男道学遍看花蕊 女状元独占鳌头第七十回 白昼压妖狐忽呈玉面 深宵论活宝尽洗尘心第七十一回 看壁词痴人入化 谈天性侠女惊心第七十二回 以血验气大阐阴阳之化 因熊及虎广推禽兽之恩第七十三回 论一气云开日朗 呈百戏石破天惊第七十四回 所求乎朋友相看俨然 重之以婚姻一言既出第七十五回 盘锦囊忽见庐山面目 定乐府拓开平日心胸第七十六回 醉中合卺潦草婚姻 梦里断绳逼真缘法第七十七回 有肉无骨剖明千古奇冤 移妾作女解脱寸心坚结第七十八回 主代帝殂代崩暗尊昭烈 前比尹后比旦明颂武侯第七十九回 为驱邪众女袒胸求赤字 因报德孤舟渡海觅红须第八十回 婚事初筹素臣早筹兵事 大蛇未弄铁丐先弄小蛇第八十一回 文曲布天罗血流四境 红鸾杀华盖月照双郎第八十二回 断铁钥双关密计 开铜锁方便阴功第八十三回 怜才拔亚鲁赐婚者二十人 定计灭屠龙成功在五六日第八十四回 香烈扶危梦得两颗珠子 瑛瑶成配天生一对玉人第八十五回 宵光显玉体知造物之化工 神便浸金铃得除奸之秘钥第八十六回 负腹无谋空拟罡风搅海 拍肩有谶果然明镜中天第八十七回 五日抱两王子医法通神 一旬产四男儿麟祥旷世第八十八回 医怪病青面消磨 受奇荣白衣发达第八十九回 国师束身双阙佛法无灵 指挥传首九边皇威有赫第九十回 两柄铜锤舞出山林娇凤 一颗珠子穿来苗峒毒蛇第九十一回 苗婆闻水安息回生老命 妖道见夜光珠错认元神第九十二回 扮医生有心除毒 救病汉无意逢亲第九十三回 疗奇疯药婆认叔 显绝力锁住疑神第九十四回 治香以臭别开土老之奇语 婚配宜歌新咏关雎之好逑第九十五回 沈瞻赎子孔方兄能全骨肉 陈渊梦妻正气女便是神灵第九十六回 天阙山神猿饶舌 孔雀峒石女发身第九十七回 一掌破天荒死户翻成生户 两眉钻进穴毒蛇变作痴蛇第九十八回 神虎神猿种出太平珠玉 奇芝奇鹿衔来百岁春秋第九十九回 屈知县以直报怨 楚郡主因公济私第一百回 奸徒出首害忠臣 义士同心结死友第一百零一回 上林堡小设计 临桂县大交兵第一百零二回 四伏降六龙素臣神算 三胞生六宿石女奇胎第一百零三回 两日毁十门龙燔于峒 一夜破两城浚泣于涂第一百零四回 假班师分兵入峡 真救驾匹马归朝第一百零五回 鸾音为臣子监军新时官制 云妃代尼僧摩顶旧日恩情第一百零六回 玉洞生春小郎试药 天罗窣暗太子惊心第一百零七回 水火无情久出炎凉之界 蛆虫可厌不污清白之躬第一百零八回 文白大名驱恶鬼 七妃小戏惹冤魂第一百零九回 怨鬼捉奸逆藩伏法 青宫验痣假子归真第一百十回 真报仇指头啮血 假作恶鼻孔铺红第一百十一回 三万雄兵不敌□锄荆棘 五千长线可推角股勾弦第一百十二回 五日长号生者几几欲死 六人同梦死者奕奕如生第一百十三回 忽显灵文素臣真符假梦 怕上天熊飞娘死抱生人第一百十四回 沧海玉堂双珠归母 白衣阁老只手擎天第一百十五回 擒阉贼圣驾还朝 赐宫奴相臣归第第一百十六回 错里错安贵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骄人第一百十七回 拷贵妃乾清三挡 擒居次鞑靼双降第一百十八回 陌路种成荆树喜连今日之枝 深宫赐出夭桃谁识当年之木第一百十九回 灭浙平倭归一统 论功行赏失双劳第一百二十回 执伞盖铁面甘心 宴府第金蝉脱壳第一百二十一回 五子说策请五湖 六女按名归六院第一百二十二回 姊妹重逢惊智囊之远虑 主奴叙旧感镇国之深恩第一百二十三回 两抄落卷小状元再占鳌头 一语惊天大驸马独蟠龙腹第一百二十四回 痴丫鬟辞婚投水 圣天子减膳求言第一百二十五回 素臣无外两释疑城 红豆天渊双生贵子第一百二十六回 五星聚井五星聚奎 三索得男三索得女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鸾吹辞夫就婿 文按院借贼惊人第一百二十八回 九岁孩童呈绝技 八龄女子害相思第一百二十九回 安富陈荣谋按院 善财龙女戏观音第一百三十回 独桌待孙行激劝 一心忧旱起迍邅第一百三十一回 八片香肱脾神大醒 三尺瑞雪心结齐开第一百三十二回 素父忽逃罗刹国 麟儿独上状元台第一百三十三回 奚天使死成欢喜佛 木倭奴生作净光王第一百三十四回 泰运将开囊括扶桑日本 疑胎乍脱血凝铁丐银儿第一百三十五回 七年病退三年艾 一世盲开万世明第一百三十六回 舌战中朝除二氏 风闻西域动诸番第一百三十七回 古佛今佛两窟俱空 君囿臣囿四灵威集第一百三十八回 九子夺魁会元复归门婿 百丁介寿男女尚轶外孙第一百三十九回 四灵护贤母荣归 百诗颂圣君盛治第一百四十回 哭覃吉素臣发病 看余诗末子封侯第一百四十一回 素父思亲成疾教子孙绝欲三年 圣君尽孝垂危闻冰渊忽驱二竖第一百四十二回 马为月老侄得娇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第一百四十三回 百世推恩侯伯子男递衍 干秋异数君臣后妾同筵第一百四十四回 二老来归君臣同乐 双翎未展母后俱惊第一百四十五回 毗罗袈裟见者惊为怪物 荷包珠帕拾即献入官司第一百四十六回 戏文一百出将生平事逐件重题 男女五十双把座中人当场现扮第一百四十七回 五百道赐符三男同降 七十国献寿六宝齐归第一百四十八回 番公主入门生子 文翰林跨海寻妻第一百四十九回 九万里外塑生词 百寿堂前开总宴第一百五十回 三居次爱戏拜翁姑 两孪生劈面惊新妇第一百五十一回 两间房素臣辟鬼 百寿令文甲惊人第一百五十二回 毁先贤豪客挥拳 开后局小儿言志第一百五十三回 处士妹配合处士孙 神女风圆成神女梦第一百五十四回 泄真机六世同梦 绝邪念万载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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