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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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美女和新诗暗吐情丝一缕 良朋惊错信瞎跑野路三千

鸾吹、素娥二人忽见铜屏向又李头上直劈下来,吓得魂不附体,齐叫一声“阿呀”,几乎跌倒在地。又李却早身子一蹲,两只手将铜屏捧住,从从容容的拿进房来,插放座子上面,覆身坐下,问鸾吹等因何叫唤。鸾吹坐在椅上,觉道这头里森森的摇动;素娥青着脸,伏定桌儿,俱答应不出。惟有生素这丫置笑得眼睛没缝,称赞道:“白相公好大力哟!”鸾吹定了一会,说道:“哥哥真天神也!小妹心胆俱碎矣。”素娥勉强站起,说道:“相公以后还须保重,倘伤了力,如何是好?”又李道:“酒后粗狂,也不知贤妹们如此胆小,此时正在深悔耳。”大家又讲些闲话。用过夜膳,鸾吹因吃了惊,先进去了。又李与素娥解衣就寝。素娥道:“相公真不顾人性命的,险些儿不把奴吓死也。”又李道:“我对璇姐说过要娶四个慧姬,一算,一医,一说诗,一谈兵。谈你这种胆量,若到战阵之上,听得轰雷也似的炮声,看着刀枪剑戟,纷纷击撞,杀人如麻,流血成河,岂不真要吓死?所以勇力易得,胆气难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神不挠,此荆轲之勇,非秦舞阳所得几其万一也!前日江中唱歌女子,若无胆气,纵练得纯熟,演得便捷,一到临时,必然失足。可惜沉埋于此,徒作卖解之人!你若有这般胆气,我便不惜工夫,将兵法传授,了我一桩心念也。”

素娥道:“小奴看着厨下杀一只鸡儿,那鸡翅一扑,兀自吓得乱跳,还敢到战阵上去?兵法一事,只好让相公去寻那卖解女子,传授心法的了。惟有医道一端,略知梗概,要求相公细细指教。”又李道:“医法与兵法无异。杀贼必知贼情,既知贼情后可用将;医病必知病情,既知病情后可用药。用将知将之所长,尤必知将之所短。用药亦然,取其长而避其短,然后杀贼而不扰良民,治病而不伤元气,至贼情之虚者易知,实者易知,惟虚而示实,实而示虚者难知。病情亦然,水极似火,火极似水,非详探确验,鲜不为所误矣!既知病情,则三审当亟讲也。一审天时,二审地势,三审人宜,如兵家之天时、地利、人各也。春夏科冬,用药各殊其时,固也;而一时中,复有雨晴燠寒,风雷晦蚀之不同。南北高深,用药各殊其势,固也;而一邑中,复有山陵陂泽,原隰斥卤之不同。强弱老少,各殊其宜,固也;而一人中,复有盛衰喜怒,淫劳饥饱之不同。消息变通,一毫不可拘泥。三审之外,又有三宜:一宜专,治一经之病,而杂以各经之药,则牵制而无功;如宦者监军,十节度俱败,是也。一宜平,药不求奇,方不避熟,宁守正以纡迟,毋行险以侥幸,如孔明不用魏延子午谷之计,是也。一宜慎,智术有穷,情伪难测,稍不加察,毫厘千里。昔东垣治病,已煎黄连石膏之剂,复换桂附,用至数十斤方愈,可见病情之难测。所以诸葛如此神明,只认个谨慎二字。将欲热之,必先温之。将欲寒之,必先凉之。浅学者訾为模棱,岂知古人之心,诚有所慎乎?立方如布阵,逐病如捣巢,忌过剂如戒穷追,扶元气如谋善后。至若五脏六腑之应,五色六味之别,五运六气之宜,以及寒热互施,补泻反用,分标本于因缓因急,治子母于隔二隔三,一切机宜,俱关紧要。如六韬三略,不费穷搜,参互会通,成为名将也。若夫提纲挈领,则断推仲景一书;《素问》、《灵枢》、《难经》、《脉诀》,既沉浸而含咀,则其源已深,以仲景达之,其流乃沛然而莫御地。百病皆生于感,仲景以伤寒发之,通其义而百病受治矣。故感之杂暑杂温杂热;杂湿者,辅之以河间;感之由于阳虚者,辅之以东垣;感之由于阴虚者,辅之以丹溪,感之由于真阴真阳虚者,则仍以仲景八味丸加减治之。纲举则众目斯张,领挈则全裘悉振,此亦如左氏一书,为兵家提纲挈领之要也。”

素娥倾耳谛听,如啖江瑶,如闻天籁,如醉中山千日酒,如饮卢仝七碗茶,喜得满面天花,一心奇痒,伸出纤纤玉手捧住又李之面,说道:“相公医理如此神明,真个一月千川,一雷万谷。奴虽愚暗,亦觉茅塞顿开,灵机忽启,散钱归索,暗室逢灯。若早遇相公十年,怕不成了名医哩!”又李道:“你今年止十七岁,怎说早遇十年?难道你六七岁时就知医的么?”素娥垂泪道:“奴本儒门,先父沈杏园弃儒学医,有名无时,潦倒半生。奴年九岁,父母俱亡,哥子有事,被家叔卖人府中,以至于此。奴自四五岁先父教奴识字,就把《素问》上的字写出指教,一二年内,把《灵枢》、《素问》、《难经》、《脉诀》、《仲景伤寒金匮》这几部书都读完了。先父细意讲解,小奴悉心听受,日以为常。后入府中,偷看架上医书,老爷盘问,小奴琅琅背诵,又粗为分解,老爷大加称赞,将所藏医书都付小奴收管,至十一二岁,家中人有病,竟教奴医治起来。此奴学医之始末也。”又李道:“我说年纪怎如此通晓医理,原来是个医中的女神童哩!我家中尚有许多秘书,回家时便传与你,了却我一半心事也。”两人讲得投机,分外亲热,也如璇姑一般,你怜我爱,交股并头,互相摩抚,沉沉而睡。

次日起来,素娥身子又爽健了好些,因到未公灵前,拜谢梦中指引之事,又是一番哀感。又李因是朔日,亦来展拜,与鸾吹两人同在伤感。那嗣子洪儒听见哭声也赶到柩前,拜而垂泪。又李见他光景大异从前,因劝说道:“我看世兄近日举动比前迥乎不同,气质甚觉温柔,性情大有感触,这是回头机括了。从此当努力向上,不可再和那些小人为伍,要想老伯一世清名,岂可自我堕败?所守先人产业,何苦白送与人?将来娶妻生子,撑立门户,好不烦难,幸有祖宗遗产,现成受用,岂不快活?这些小人贪你银钱,与你如兄若弟,非茶即酒,若到你破家之后,谁来睬你?世兄虽未曾读书,喜得年纪还小,及早收心,请令姐教导些文理出来,便可挣个功名。老伯同年故旧尽多,或者另有际遇。论起职分,该有官荫,若补得上,更可接续缙绅一脉;即不然;亦可捐个监生,挡抵门户。前日法堂之上,险些儿受了官刑,不要说娇怯身躯捱不起无情竹片,而一经刑责,亏体辱亲,有何面目以见邻族亲友乎?”说罢不觉垂泪。洪儒大哭道:“我自今以后再不去搭那班人了,只在家中听姐姐教训,任姐姐骂我打我,总不违拗的了。”鸾吹哭道:“你若肯如此,我情愿日日拜你,还肯打骂你吗?我自从告状之后,恨你入骨,哥哥替你讨饶,我还心不甘伏,后来灵前看你那种可怜之状,心里又疼痛起来。这几日见你言动举止都不比从前,我心上甚是喜欢,你若认真读书,三更半夜,我总陪着,教导你的。”因指着素娥道:“我已认他为妹,吩咐下人都称为二小姐的了,你若也肯改口,便在我两人身上包管教你些文理出来。你原是我堂弟,嗣了过来就是我嫡嫡亲亲的兄弟了,爹爹面上,满眼睛就看着你一个,有个不尽心竭力教导你疼惜你的么?”说罢泪如泉涌。洪儒竟跪在地下,抱住鸾吹两足,号哭道:“姐姐不要哭了,以后再不敢搭那班人了。”鸾吹含泪喜极,逼令素娥相叫。自此素娥竟称洪儒为大兄弟,洪儒竟称素娥为二姐姐矣。又李大喜道:“世兄竟是一变至道,愚兄回去亦觉放心。”鸾吹道:“全亏哥哥苦口相劝。”又李道:“还是老伯冥中祐助。”大家又同在灵前拜了四拜,走进内厅。洪儒就要往东边宅内去,鸾吹一把扯住,说道:“如今不必另爨了,哥哥在此,你便是主人,该陪他吃饭。以后你的田地收起租息,不必贴备饮食,积攒两三年,便可将所卖之日恢复转来了。”洪儒依言,陪待至夜方去。

到了初三,日头才出,任公已发速帖,随后就着人来请。又李笑道:“好性急的人。”回了去不多时,又是一个差人竟守在门前不去,停了一会,竟是连一连二的人来。又李没法,只得上轿。到了内衙,直让至后堂,任公倒身下拜,又李拖不及,同叩起来。只见上下两席摆开,请又李南面而坐。又李再三不肯,方把席略撤,又李席向西南,任公席向东北。堂中不用一男人伺候,俱是丫鬓仆妇。献过三道茶,一簇妇女先拥出夫人来,铺毡拜谢。又李急跪下去,说道:“夫人如此过礼,晚生如坐针毡矣。”夫人道:“妾身夫妇只此两女,若非先生神力,小女已登鬼箓,二小女抱此痼疾,岂得永年?先生之恩天高地厚,即日日叩拜亦难报答耳。”拜毕,又是一个女子走上前来,但见:

眉似晓山,秀气恍从天外落;目如秋水,灵光疑向月中来。杏脸晕桃腮,朝处那当窥镜;樱唇封瓠齿,(齿楚)时只解倾城。娇怯怯杨柳腰儿,亏人扶你;薄生生藕花衫子,无力胜他。袅袅行来,六幅湘裙,低护两弯莲瓣;深深拜去,几层巫袖,轻旋一捻云窝。

这女子背后又是一个披发女子,生得亦甚美丽。齐齐的立在红毡,拜将下去。又李连忙欲拜,被任公双手扯住,道:“小女蒙救命之恩,断断不消还礼的。”又李只得受了。夫人等进去,任公陪着又李,剧谈豪饮。丫鬟拿着一幅松绫,递与任公,任公立起身,就着那丫鬓与又李道:“此大小女拙作。前日捧读过尊咏,把玩不忍释手,拙荆令做此诗,以志仰止之意。先生直言指教。”又李起身去接,见那丫鬟大指是个骄指,接过看时,见那书法如朵朵鲜花含着晓露,嫣然欲笑,甚是可爱,复看那诗道:

吴江才子谪仙胎,要看丰城剑气来。彩笔千秋垂海岳,巨灵独掌握风雷。华求赤土成灰劫,焕拭西山几梦回?莫向延平问消息,眼前神物总成埃。

又李一连念了数遍,忽然拍案大赞道:“此奇才也!不意闺阁中得之,真足令须眉削色矣!”任公道:“弱龄女子,偶尔涂鸦,求先生指示纰谬,怎么敢当过誉?”又李正色道:“晚生赋性疏狂,从不肯虚誉一人。此诗格律谨严,精神湛足,是不消说了;只这一种饥渴之情,笙簧之好,徘徊宛转,慷慨淋漓,跳荡于楮墨之间,不拘形迹,不落筌蹄,足令喜而式歌,感而成泣。此晚生一知己也,一畏友也,当请出来,待晚生肃拜谢教,并求全集,付之剞劂,以垂不朽,庶莫邪不至尘埋,以少报拳拳之意耳。”任公道:“此先生宏奖后学之苦心也,小女菲才,如何当得?只是小女读了先生佳制,如食江瑶柱一般,朵颐不已,必要求观全豹,不知先生可屑教否?”又李道:“晚生偶有吟咏,出口而忘,落笔即置,不特未灾梨枣,亦且从未抄誊。既一会爱痛等嗜痴,晚生亦丑难避影。从前之作已等镜花,近日所哦尚留鸿雪,请给中书录呈,大削可也。”任公向那丫鬟道:“晴雪,快拿笔砚并取薛涛笺过来!”须臾拿到。又李笑道:“江花易尽,何消许多?”因援笔将《舟中忆母》及《滕王阁辞》二首写出。任公看了一遍,极口称赞,即付晴雪送了进去,太息道:“人不逢时,圣贤亦与庸愚同尽。先生说王郎侥幸,真定论也。以先生之才德,尚屈于一衿;虽飞鸣月日,已足令人叹惜。至若敝同年之子洪长卿,才情学问虽远逊于先生,然就弟所见闻,实未有出其右者,而乃一官匏系,二竖膏盲,倘因此竟赴玉楼……”

又李听说是洪长卿病重,不觉大惊失色,也不等任公说完,直立起来,急问道:“这洪长卿可是现任太常博士的吗?”任公道:“正是。”又李急问道:“他这病是真的吗?”任公道:“昨日弟有家人自京中回来说的,他起身的隔晚,还到长卿家中,听说病已数月,势甚沉重,医生都不肯用药哩!”又李听说,心如刀割,顾不得任公在座,竟是救声大哭,说道:“此晚生第一良友,即此告别,立刻起身去了。”忙忙的作了一揖,急望外走。任公出于不意,慌慌的一把扯住,说道:“先生尚未用饭,就是进京,今日也迟了。”又李一头走一头说道:“良友病危,晚生方寸乱矣,饭吃不下,明日是更等不及的了。”任公那里扯得他住,只得追送出来。

又李不及坐轿,大踏步走到未家,直进书房。鸾吹等接着,未及问话,又李道:“烦贤妹们替我收拾行李,即此告辞进京去了。”鸾吹大惊道:“哥哥这是那里说起?”素娥着慌道:“相公为着何事,满面都是眼泪?”又李道:“我曾说过,生平第一好友是洪长卿,如今听说病已垂危,那里还敢耽搁?须着未能回去,把我进京去看病之事说明,断不可迟误;素姐之事且莫提起,待我回家详细禀知家母方妥。”鸾吹、素娥俱知又李热肠,不敢妄留,都说道:“去是该速去的,只是今日断来不及,一面收拾行李,雇觅牲口,明日早行便了。”又李着急道:“有什么来不及,只要一个行囊,牲口沿途雇觅。赶到京中,倘还未死,医得他活,固属万幸;即不然,亦得握手一诀,这是差了时刻痛悔终身的事,还只顾说那远话。贤妹们若不替我收拾,只得空身而去了。”说罢满眼垂下泪来。鸾吹、素娥急得没法,慌忙打起铺陈。又李已向灵前哭别,一手提了铺盖,飞步出厅,鸾吹、素娥七跌八撞的直追出去,只听见又李口中说着“保重”二字,如飞去一般,连影也不见了。

鸾吹、素娥面面厮觑,呆了一会,只得进来,喘息定了,恨道:“总是这知县不好,有甚要紧,一替两替的来请,请了去就给这一个凶信,累我姊妹们千言万语一句都说不及,真好苦也!”只见未能进来说道:“县里打发人来送四样路菜,一百两盘费,说随后官府就来拜哩。”鸾吹道:“人已去远了,还拜谁呢,快回他去!”未能答应出去。素娥道:“阿呀,不好了。”鸾吹也失声说:“不好了!忘记了盘费了。”素娥一头走一头说道:“我去对未能说,追一遍看。”鸾吹连忙赶进房中,抢了一大封银子,跑到厅上,只见未能正点着头出去,鸾吹急喊未能,未能道:“小的去追白相公。”鸾吹道:“带了银子去,万一他不肯转来呢!”未能接银,如飞追去,到城门口问时,看城门的说道:“这一个人那样走路,约摸走了十里路了,那里还追得上?”未能暗想:“别个人追得上,这白相公是追不着的。昭庆寺那样高屋,兀自跨上跨下,像阶沿石一般,就骑着快马可也赶他不着哩!”正走回来,只见远远一匹马出着辔头,飞也似一般跑来,喊道:“未管家!可曾见白相公?”未能看时,认得是县里家人,说道:“去远了,赶不及了。”那人道:“老爷吩咐,必要赶转,送银子与他,还有要紧话说哩。”未能回头看时,已是跑出城去,只听见铃声响了。未能缩住了脚,暗忖:是这样跑法,只怕还赶得及。覆身到城门边去候信,到晚来杳无音耗,去留城门,管门人道:“今日是一夜不关的了,要等方才那骑马的鄂爷赶了什么白相公转来,才许关城哩!”未能放心,忙赶回家与鸾吹说知。鸾吹、素娥都喜道:“有甚要紧说话?只赶得回来才好。”吩咐厨下给饭。未能吃饱,点着灯笼,仍到城门边候信,直候到三更天,才见那匹马踱回来,忙问可曾赶着,那人挣眼看了未能一看,道:“那里赶得着?就像腾了云去了,我赶出城时,路上人都说差十里路,那知直赶到夜,问着人还说是十来里。这马到夜是不肯跑了。除非赶到京才赶得着哩!”未能道:“我说是赶不着的哩!”各自回家覆命不题。

又李当日足不点地的,走了半夜,走有一百多里路,在路旁一个古庙里歇了,也没解开铺盖。约有半更天光景,更是耐不得了,又起身,走了有四五十里,天才大亮。身边摸出几十文钱来,买点心吃了。又走到九江府,渡过江去,又渡过濯港,担阁多了,只走了一百七十里。到黄梅县地方,天色已晚,各家都上火了。因想,欲速则不达,如此走法,怕乏了,反不妙。还是雇骡接力,夜里也睡一二更天方好。主意定了,就下了饭店,打算雇骡。店家道:“直要过了庐州府,到宿州、桃源一带,才有骡雇哩。沿路若撞着回头骡子,更是便宜;若雇紧包程,须十两一头,不如骑站驴便宜,也是快的。”又李想雇包程的好,打开被囊却并没银钱,路上没有解动,定是他们忘记的了,忙把顺袋翻转,倒出家中带的盘费,钱文药物以外约有八九两银子。想前程是雇不成的了,且骑站驴趱路罢。

走了五日,才到红心驿地方,问明设有站房。那日就往站房里歇了。那知又李是骑不惯小牲口的,那驴又骑不动,要跌仰下来,紧勒一勒驴口,又勒破了,到了站里,费尽唇舌,赔了一二百钱,站驴又雇不成了。恰遇着一群回头骡子,讲定五两银子送到京中,又李大喜,连赶了几日辔头,那骡再支不住,伏在地下,只顾喘气,总不起来了。后面骡夫赶来看见,打了几鞭,见打不起,知是真病,滚在地下乱哭乱嚷,道:“死了我了!”又李心上更是着急,别的骡夫道:“这不是哭的事,大家帮着扛起来,撮弄到前面店里去请兽医看视。”那骡夫来要药钱,说医好了大家没事,若是死了就不得开交哩。又李数钱给与,看着日色,只顾跌脚叹气。那骡吃下药去,没甚动静,兽医说是夜间吃料就有救了。又李着急道:“我不追你的银子,我自去了。”那骡夫嚷道:“我这骡值几十两银子,生生被你打死,你到说得好太平话儿!”又李气破胸脯,只得等了一日。到半夜里,骡夫大哭大喊起来,那骡已没有气了,店家人等都来劝讲。将换钱剩下的二两多银子、一条夹被、两件棉衣都准折了,赔算一半骡价。打发停当,已是四更天气,提了被囊,竟出店门,一路反是侥幸,亏得早死了些;又恐那骡实系起急而死,心里复是不忍。

走到日出,已是滕县地方,第二日宿在东平,想着盘费将完,前去七十里就是东阿县了,叶奇等尚未归正,不义之财不可假贷,亦且怕有耽搁,误了正事,四更起来,便往小路抄去。那知路杂难行,夜间更没人问,走了十里倒错了八里,急得满心火发,抄出高堂州来,整整的走了三日。这日赶到德州,因无盘费,一日竟未吃饭,觉道疲乏,将晚就下了店。店小二道:“爷还是进京的,还是瞧大言牌的?若是瞧大言牌的,就替爷预备早饭哩。”又李道:“是进京的,谁要瞧什么大言牌!”小二答应去了,又李净过头面,往后面去解手,心里筹画盘费,想更无别法,只有当大衣服的了。恰被侧首小房里一盆水直倾出来,冲着地下灰土,又李缩脚不及,把两只鞋子溅了一片都是泥水。又李道:“什么人,眼睛都没有的?”只见屋里跑出一个人来骂道:“你又是有眼睛的,敢开口骂人么?”就是一拳望着又李劈面打来,又李侧过头脸说:“不要动粗,我也没有骂哟!”那人道:“咱学动这一遭儿粗!”又是劈面一拳,又李闪过,笑道:“真个要打么?”那人道:“算你乖,且着咱这一腿!”又李更耐不得,将脚照准那腿轻轻一洒,那人已跌倒,嘴里喊痛。只听旁边看的许多骡夫、车夫,唿哨一声,蜂阵般裹上,被又李提起一个扫去,早扫跌了两三个,其余的往各房里乱跑。又李放下手里这人,却一个头眩倒在地下,绝不动弹。那些跑的跌的驴夫车夫,重复裹来,发喊道:“打死人了!”

这一声喊里,却把合店客人一齐惊动,赶出房来。只听见一个人叫道:“那不是素兄么?”又李把那人一看,大喜道:“原来是双人!”地下那人已是爬起,一道烟走了,众车夫骡夫都慌得跑了,众客人也各自走开了。双人道:“吾兄为何事进京?尊宠可曾进门?”又李道:“遇得你最好。长卿兄病重,现在怎样了?”双人道:“长卿从未有病。”又李道:“这又奇了,我闻他病重,连夜赶来,怎竟说没病?”双人道:“愚弟起身,他现在送行,况与他时常相会,有病没病弟岂不知?且请问吾兄之信从何而得?”又李喜得鼻涕眼泪都笑将出来,道:“既是没病,谢天不尽了。大便甚急,且出了恭来和你细讲罢。”又李解毕进屋,小二正在送饭,又李道:“我的饭也拿这里来,那铺盖也搬来,我和这位爷一处歇了。还要给盆水,要洗掉脚上这泥哩。”小二没口子答应。双人让又李上炕,一面推搡炕边上睡的人,骂道:“蠢奴才,文相公在此。”又李道:“意儿好睡呀!”意儿爬下炕来旺了两旺,把眼睛擦了几擦,忙跪下去磕头,叫了一声。又李把前后事情约述一遍,因嘱道:“路上只说我姓白便了。”双人转嘱意儿,意儿道:“晓得。只怕要错叫出文相公来哩!”双人道:“这蠢才!只要留心就是。”因向又李作贺道:“恭喜又得一位尊宠。那长卿病重之信,弟想起来了。数月之前,东厂靳直点了秉笔,要收罗时望,因长卿名誉甚重,叫人来致意,说要特本保荐。长卿本欲弃官,因家贫需此微禄,所以托病辞绝。靳直不信,屡遣亲信之人来探听,长卿竟告了三个月假,在家养病。恐靳直探察,吩咐家人,俱说病重。任公家人进京大约正在此时。”又李道:“这不消说了。我一路担着无限忧疑,岂知不特不死,并未病,其乐何如?今日须痛饮至醉,一则替长卿庆不病之喜,一则与你叙久阔之怀。但我囊无一钱,吾弟可有余赀,足供平原之饮。”双人道:“穷儒馆谷,虽是无几,然十日之饮尚觉裕如。”因叫意儿去打了十斤酒,又买些菜。小二送进热水,又李洗过了脚,坐下对酌,说些新闻,讲些时政,这十斤酒不知不觉的都饮尽了。正是:

他乡遇故传佳信,久旱逢霖中圣人。

双人道:“弟明日要留此一日,去看打大言牌,吾兄有兴同去一看,到后日回南何如?”又李道:“我此时得了长卿确信,其兴百倍;且为着靳直之事,正要物色英雄,虽出处未定,不得不且尽目前,明日陪吾弟同去便了。”睡至五更,小二来催又李起身。又李道:“我因遇着这位乡亲,已不进京,要同去瞧大言牌哩!替我也煮上些饭罢。”小二道:“这大言牌是难逢难遇的,如今也想回来了。”又李、双人吃饭后,带着意儿,问了路径,竟投东门外大法轮寺来。正是:

七煞旗边踢元武,九莲台上倒观音。

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一回 三首诗写书门大意 十觥酒贺圣教功臣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头 挥麈雄谈冷水浇葫芦之背第三回 只手扼游龙暗破贼坟风水 寻声起涸鲋惊回弱女余生第四回 异姓结同怀古庙烘衣情话絮 邪谋蛊贞女禅堂掷炬秃奴惊第五回 灯花发火荼毗两个淫僧 虎足从风结识一条好汉第六回 未鸾吹和衣报德 刘璇姑降志酬恩第七回 绣被寻春猛放登徒色胆 危崖勒马惊残倩女香魂第八回 非雨非云绝胜巫山好梦 画天画地恍图周髀遗经第九回 好友忽逢共酌十觥言志 狂风猝起终成两地相思第十回 法雨有缘遇真儒回头是岸 了因无命逢介士撒手归空第十一回 唤醒了缘因生起死 惊听测字有死无生第十二回 刘虎臣说大话惹出盗来 文素臣费小心放将盗去第十三回 为寻姬欣逢豪杰 因失帕迟误婚姻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第十五回 看法王伪檄文素臣改姓更名 临帝子长洲白又李挥毫破浪第十六回 又李伤寒遗铁弹 素娥取冷卧铜屏第十七回 淫药迷心贞媛爬罗云雨 天泉破腹通儒笺释岐黄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头第十九回 怪医方灯下撕衣惊痘出 奇解数竿头拍手唱歌来第二十回 痛哭为知音一死一生交情乃见 伤心求结骨不生不死惨语难听第二十一回 美女和新诗暗吐情丝一缕 良朋惊错信瞎跑野路三千第二十二回 倒擂台救出一双姊妹 解邪咒团成两对夫妻第二十三回 为朋友热肠堤上忙追比翼鸟 听儿童拍手山中急采并头莲第二十四回 真剑术一女子上树撩天 假卜封众英雄死心塌地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第二十六回 丫鬟怜月貌漏泄机关 公子觑花容安排坑堑第二十七回 单二姨暗调铅汞 李四嫂明做黄婆第二十八回 一股麻绳廊下牵来偷寨贼 两丸丹药灯前扫却妒花风第二十九回 见事危贞娃戳颈 闻声迫淫妇投缳第三十回 连公子丹房求秘策 李嫂儿病榻说风情第三十一回 小姑嫂看淫书津津讲学 老夫妻吃热药狠狠团春第三十二回 疑心成暗疾结将妹妹救亲夫 幻术摄生魂请出娘娘招怨鬼第三十三回 靳千户双赚鹊桥仙 刘大娘三犯江儿水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谒金门 谢红豆一朝天子第三十五回 尽臣职文徵君迁谪辽东 重朋情洪太常奔驰吴下第三十六回 柯知县平白地放出杀人心 余大人半青天伸下拿云手第三十七回 怜独活愁分掌上珠 疗相思喜得心头草第三十八回 读奇书孙康怜雪影 试英物宣武出啼声第三十九回 赚花笺双词写怨 调酒令四美弄情第四十回 贤母岂忘情发皆中节 淑媛能悟道色总根心第四十一回 任小姐单填绝命词 水夫人双种连城玉第四十二回 田氏改装双珠入掌 洪文落职千里传书第四十三回 侠客赠龙泉群凶授首 奄人折虎翼一性归空第四十四回 仿八阵图黄昏遁甲 破两门法白昼鏖兵第四十五回 虎口行奸赝虎恶于真虎 僧寮放火生僧烧作熟僧第四十六回 古庙逢凶蜂螫屠龙之手 盘山遇侠狮降猛虎之威第四十七回 假谈星命里寻奴 真卖卜诗中遇友第四十八回 真才子压倒假名公 假新娘赚杀真娇客第四十九回 想中缘文素臣再朝天子 情中景谢红豆二谒金门第五十回 照妖镜团圞玉镜台 割股心邂逅冰心女第五十一回 未容儿真心尽孝 黄铁娘假口全贞第五十二回 阻活佛升天破地藏观音出世 剁海龙入水掷铁锚金倾心第五十三回 污泥透出白莲花千秋表节 杀阵种将连理树一捆成功第五十四回 首妾入东宫口中得喜 西江寻老母耳内成惊第五十五回 空流泪素臣肠断花笺 真上痰任信心迷黑狱第五十六回 大话招殃丑生员扮出跪池陈 老羞成怒风太监学做刺股苏秦第五十七回 全局忽翻狠鞭苦了一条光棍 现钟不撞空花烛难为两个新娘第五十八回 为好成空三处衾皆冷落 从天而降一门妻妾小团圆第五十九回 辟庄老文素臣深谈性命 戒晏安水夫人独凛冰渊第六十回 三女明婚鸾谐凤合 一人暗卜夫贵妻荣第六十一回 六口曲团有兆 二木林点逗无心第六十二回 主辟老黄石点头 婢辟佛蓝田击节第六十三回 老虎欺心献毛鳖 小儿饶舌得银蛇第六十四回 浴日山设卦禳风 不贪泉藏银赈粥第六十五回 诛夜叉六熊戴德 救作忠六义同仇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归把总 正气除邪会名托城隍第六十七回 碎石台冤魂出世 看雪屏伟物招殃第六十八回 十六妾奉先生乌龟脸面 三百鞭贞妇强盗心肝第六十九回 男道学遍看花蕊 女状元独占鳌头第七十回 白昼压妖狐忽呈玉面 深宵论活宝尽洗尘心第七十一回 看壁词痴人入化 谈天性侠女惊心第七十二回 以血验气大阐阴阳之化 因熊及虎广推禽兽之恩第七十三回 论一气云开日朗 呈百戏石破天惊第七十四回 所求乎朋友相看俨然 重之以婚姻一言既出第七十五回 盘锦囊忽见庐山面目 定乐府拓开平日心胸第七十六回 醉中合卺潦草婚姻 梦里断绳逼真缘法第七十七回 有肉无骨剖明千古奇冤 移妾作女解脱寸心坚结第七十八回 主代帝殂代崩暗尊昭烈 前比尹后比旦明颂武侯第七十九回 为驱邪众女袒胸求赤字 因报德孤舟渡海觅红须第八十回 婚事初筹素臣早筹兵事 大蛇未弄铁丐先弄小蛇第八十一回 文曲布天罗血流四境 红鸾杀华盖月照双郎第八十二回 断铁钥双关密计 开铜锁方便阴功第八十三回 怜才拔亚鲁赐婚者二十人 定计灭屠龙成功在五六日第八十四回 香烈扶危梦得两颗珠子 瑛瑶成配天生一对玉人第八十五回 宵光显玉体知造物之化工 神便浸金铃得除奸之秘钥第八十六回 负腹无谋空拟罡风搅海 拍肩有谶果然明镜中天第八十七回 五日抱两王子医法通神 一旬产四男儿麟祥旷世第八十八回 医怪病青面消磨 受奇荣白衣发达第八十九回 国师束身双阙佛法无灵 指挥传首九边皇威有赫第九十回 两柄铜锤舞出山林娇凤 一颗珠子穿来苗峒毒蛇第九十一回 苗婆闻水安息回生老命 妖道见夜光珠错认元神第九十二回 扮医生有心除毒 救病汉无意逢亲第九十三回 疗奇疯药婆认叔 显绝力锁住疑神第九十四回 治香以臭别开土老之奇语 婚配宜歌新咏关雎之好逑第九十五回 沈瞻赎子孔方兄能全骨肉 陈渊梦妻正气女便是神灵第九十六回 天阙山神猿饶舌 孔雀峒石女发身第九十七回 一掌破天荒死户翻成生户 两眉钻进穴毒蛇变作痴蛇第九十八回 神虎神猿种出太平珠玉 奇芝奇鹿衔来百岁春秋第九十九回 屈知县以直报怨 楚郡主因公济私第一百回 奸徒出首害忠臣 义士同心结死友第一百零一回 上林堡小设计 临桂县大交兵第一百零二回 四伏降六龙素臣神算 三胞生六宿石女奇胎第一百零三回 两日毁十门龙燔于峒 一夜破两城浚泣于涂第一百零四回 假班师分兵入峡 真救驾匹马归朝第一百零五回 鸾音为臣子监军新时官制 云妃代尼僧摩顶旧日恩情第一百零六回 玉洞生春小郎试药 天罗窣暗太子惊心第一百零七回 水火无情久出炎凉之界 蛆虫可厌不污清白之躬第一百零八回 文白大名驱恶鬼 七妃小戏惹冤魂第一百零九回 怨鬼捉奸逆藩伏法 青宫验痣假子归真第一百十回 真报仇指头啮血 假作恶鼻孔铺红第一百十一回 三万雄兵不敌□锄荆棘 五千长线可推角股勾弦第一百十二回 五日长号生者几几欲死 六人同梦死者奕奕如生第一百十三回 忽显灵文素臣真符假梦 怕上天熊飞娘死抱生人第一百十四回 沧海玉堂双珠归母 白衣阁老只手擎天第一百十五回 擒阉贼圣驾还朝 赐宫奴相臣归第第一百十六回 错里错安贵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骄人第一百十七回 拷贵妃乾清三挡 擒居次鞑靼双降第一百十八回 陌路种成荆树喜连今日之枝 深宫赐出夭桃谁识当年之木第一百十九回 灭浙平倭归一统 论功行赏失双劳第一百二十回 执伞盖铁面甘心 宴府第金蝉脱壳第一百二十一回 五子说策请五湖 六女按名归六院第一百二十二回 姊妹重逢惊智囊之远虑 主奴叙旧感镇国之深恩第一百二十三回 两抄落卷小状元再占鳌头 一语惊天大驸马独蟠龙腹第一百二十四回 痴丫鬟辞婚投水 圣天子减膳求言第一百二十五回 素臣无外两释疑城 红豆天渊双生贵子第一百二十六回 五星聚井五星聚奎 三索得男三索得女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鸾吹辞夫就婿 文按院借贼惊人第一百二十八回 九岁孩童呈绝技 八龄女子害相思第一百二十九回 安富陈荣谋按院 善财龙女戏观音第一百三十回 独桌待孙行激劝 一心忧旱起迍邅第一百三十一回 八片香肱脾神大醒 三尺瑞雪心结齐开第一百三十二回 素父忽逃罗刹国 麟儿独上状元台第一百三十三回 奚天使死成欢喜佛 木倭奴生作净光王第一百三十四回 泰运将开囊括扶桑日本 疑胎乍脱血凝铁丐银儿第一百三十五回 七年病退三年艾 一世盲开万世明第一百三十六回 舌战中朝除二氏 风闻西域动诸番第一百三十七回 古佛今佛两窟俱空 君囿臣囿四灵威集第一百三十八回 九子夺魁会元复归门婿 百丁介寿男女尚轶外孙第一百三十九回 四灵护贤母荣归 百诗颂圣君盛治第一百四十回 哭覃吉素臣发病 看余诗末子封侯第一百四十一回 素父思亲成疾教子孙绝欲三年 圣君尽孝垂危闻冰渊忽驱二竖第一百四十二回 马为月老侄得娇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第一百四十三回 百世推恩侯伯子男递衍 干秋异数君臣后妾同筵第一百四十四回 二老来归君臣同乐 双翎未展母后俱惊第一百四十五回 毗罗袈裟见者惊为怪物 荷包珠帕拾即献入官司第一百四十六回 戏文一百出将生平事逐件重题 男女五十双把座中人当场现扮第一百四十七回 五百道赐符三男同降 七十国献寿六宝齐归第一百四十八回 番公主入门生子 文翰林跨海寻妻第一百四十九回 九万里外塑生词 百寿堂前开总宴第一百五十回 三居次爱戏拜翁姑 两孪生劈面惊新妇第一百五十一回 两间房素臣辟鬼 百寿令文甲惊人第一百五十二回 毁先贤豪客挥拳 开后局小儿言志第一百五十三回 处士妹配合处士孙 神女风圆成神女梦第一百五十四回 泄真机六世同梦 绝邪念万载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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