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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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有肉无骨剖明千古奇冤 移妾作女解脱寸心坚结

洪氏道:“这说话那里是奶奶的口声,不活像陈渊的女人么?”

玉麟道:“俺梦中吓坏了,没看清那女鬼的面目;如今想来,真个像陈渊女人的身量。”素臣道:“我梦中也见吊死女鬼,据白兄说,竟实有其人;毕竟为何事吊死?有何冤屈?”玉麟道:“陈渊领银出水,三年不回;去岁十月内,他女人慎氏忽生私孩。俺待满月后,才拷问他奸夫是谁;他只消实供,尽了家法,也就罢了。叵耐这婆娘又臭又便,坚不供招,反行挺撞。俺气愤不过,打了两顿。不料他于正月内短见自缢,俺怜他横死,从厚发送。谁知他还记着仇,来害小姐,岂不奇怪?”那乳母道:“谁希罕你的好发送!你冤我偷着汉子,淫妇私窠的骂我,你女儿看着那样毒打,不动一动,反说我嘴硬可恶;我若报不成冤,怎出得这口怨气?”素臣大怒,睁开两眼,注目直视,喝道:“你这鬼魂还敢放肆!你丈夫出去三年,生了孩子,还怨得家主拷打么?”素臣话未说毕,只见那乳母浑身一抖,蓦然倒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洪氏忙叫丫鬟们掐救,须臾醒转,问其缘故,全然不知。众人俱惊诧不已。红瑶睁开眼来,周围一看,向玉麟与洪氏呜咽道:“不意复得与爹妈相见,如今文爷是情愿收女儿为妾的了!”玉麟正待回答,素臣忙接口说:“小姐神气未复,且慢说话,待进了汤药,从长计议。”红瑶道:“昨日之事,已属包羞;今日复在人面前,搿抱摩运,还有甚计议?”洪氏道:“快闭了眼养养神,待汤药来吃了再处。”红瑶闭眼一会,三姨娘已领着丫鬟,送上汤药,一匙一匙的侧入口去,吃有半碗。素臣道:“且慢,再作一次吧。”因复细意摩运,听着腹中微微轮转,两手渐渐伸缩得来,心腹间朱砂斑全现。

素臣道:“如今不妨事了!白兄可徐徐的放下手来,待我抱进里房,在床上去歇息。”玉麟依言徐放,红瑶的头,便贴着素臣肩项。

素臣屈过一足,跪地站起,抱入里房。玉麟、飞娘、洪氏,也都立起。洪氏才觉着没穿裙子,羞得绯红了脸,道:“真要笑死,就把我吓昏了,怎你们都不提一声?丫鬟,快取裙子来。”众人俱道:“头里是吓坏了,后来又喜又吓,总没见太太单叉着裤子。”低低说道:“亏文爷闭着眼睛,多分没有瞧见。”玉麟道:“这都罢了。但女儿神气未复,又有冤魂缠着,今日须留文爷相伴过夜才好。”洪氏道:“这不消说,妾身也顾不得,要同着相公、姑娘,守他一夜的了。”

飞娘道:“咱也是这个主意,看方才邢妈子好不怕人。”丫鬟已取裙子,洪氏穿好,都走入新房。素臣安顿了红瑶,正要出来。

玉麟道:“文爷且慢。”因把洪氏之意述知,道:“俺们四个人,且守过这一夜再处。”素臣无奈应诺。于是玉麟、洪氏一班,素臣、飞娘一班,一班坐在床上,一班坐在幔里,姨娘及丫鬟们,俱轮替伺候。红瑶吃过三四遍汤药,到夜活动起来,可以翻得转身。玉麟夫妇认了上半夜,在床相伴;素臣、飞娘就都伏桌打盹,素臣睡去,又梦见那老人,因问:“蒙你老人家屡次引进,你毕竟是神,是鬼?”

老人答:“是家宅神。”素臣问:“既是家宅正神,怎反被女鬼打跌?”

老人道:“小神职分卑微,那女鬼一生正气,蒙冤不白,小神何敢与他计较。”素臣道:“这又奇了!丈夫出去三年,生了私孩,家主还等他满月后,才拷问他,他有何冤屈?他自己短见,就是平人,也没抵偿之理;况有主仆之分,如何这等放肆?你既是家宅正神,就该治以家法,怎反纵容他索命呢?”老人道:“他若是偷了汉子,生下私孩,小神便可处治他了;无奈他一生正气,从无邪行,生这孩子,又并无奸夫;他受屈身死,气魄强厉,小神又辨不出这段冤情,只得任他放肆了!小神现领相公入救,可见不是纵容。他以性命为轻,名节为重。只要伸得出冤枉,洗掉他污名,便死而无怨!方才怪小神领了相公攀魂上阁,百般吵闹;小神劝他求告相公,声诉冤枉,他又怕相公两目神光,不敢近前。小神特来恳求相公,准他探诉,紧闭双目,免使惊畏。若能剖出无夫生子之故,不独此妇冤枉得雪,本家亦得安宁,伏惟垂察!”素臣把头点了几点,随醒转来,连称奇怪。玉麟问故,素臣将梦述知。

玉麟失惊道:“怎神明都说他受屈身死,难道古来竟有无夫生子之事吗?”素臣道:“古来无夫生子之事尽有,当尽我知识,为之剖别;宁详剖而不明,毋可明而不剖也!”玉麟大喜道:“若得剖出冤情,真是莫大功德!望文爷即与一剖!”洪氏忙叫丫鬟唤醒飞娘,说知缘故,道:“大姑娘快些上床,就有鬼来也!”飞娘疾忙上床,与洪氏夹护红瑶。素臣令玉麟坐在床沿围着。丫鬟点起大蜡,放下锦幔,隔过火光,独留乳母在外。自己靠窗闭目,黑的坐着,存想一会,暗暗吩咐老人:“可带那女鬼上来!”素臣刚一转念,那乳母已跪在地道:“相公在上,丑妇叩见。”素臣道:据家宅神说,你生孩子,是并无奸夫的,要我替你剖断。你却不可害羞,我问着你,都要从实回答,才可明白你这冤枉。”

乳母道:“要是辨得丑妇的冤枉,怎肯害羞不说?”素臣道:“凡胎必由父精母血而成,岂有无夫生子之事?但天地之大,有常有变,古来亦有无夫而得子者,我今一一推究,只合得上古人之事,便可明你受冤之故了。古人有为鬼物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夜中似有人与你交媾,天明即去,而门房不开,毫无形踪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为龙气所感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风雨雷电时,在房外忽有所触,牝户中如受了阳气一般?”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为水族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在河边洗衣汲水,或被水冲着下体,或被水溅湿小衣,或水中忽见人形,牝户中觉有冷气冲入么?”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于露天赤体睡卧,为一切精魅所淫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酷暑时,赤身露卧?”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误食淫精而得子者;你曾否于河中捧饮水沫、水球,树上摘食奇花、奇果,一入口腹,迥异寻常水果之味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口吞神气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露天仰吞流星、虹气、电火、冰雹等物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误触精气而得子者;你曾否于野地小解,忽觉一股蒸热之气,透入子宫者?”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于梦中交感而得子者;你曾否梦与男子交媾,醒来如有真感者?”

乳母道:“不曾。”“古人有两妇相戏,因受遗精而得子者;你曾否与相好妇人玩戏,作男女交合之状,受了他牝户中遗存之精呢?”乳母道:“不曾。”素臣道:“这又不曾,那又不曾,教我无从剖别了,这便怎处?”沉吟了一会道:“古书载有一事,大约不合,姑且问你:这无夫之子,是柔弱的?是壮旺的?”乳母道:“是软浓不过,竟像没有骨头的。”素臣急问道:“你可还有儿子,今年几岁?是壮旺的?是柔弱的?”乳母道:“还有一个大儿子,今年五岁,是极壮旺的。”

素臣又急问道:“每夜小解,你可与大儿子同一尿器?你大儿子的尿,是多是少?你与他可有同时小解的日子?是你先解?是你大儿子先解?俱要细细说来。”乳母道:“大儿子尿是最多的,丑妇与他合用一个尿盆,每夜一睡醒,怕大儿子尿床,就先弄醒了他小解,解完了,丑妇就接过尿盆小解,十夜之内,有八九夜是这样的。”素臣大喜道:“你这冤枉,大约在此了!不合针对古人亦曾有这事来!人非父精母血,不能成形;而壮盛童男,肾中阳气,蒸入牝户,与子宫内经血凝聚,亦可成胎。因其有气血而无精,故但有皮毛血肉而无骨。若要明你冤枉,须把你小儿子扑开;如果无骨,则你之得胎,由于尿中阳气冲结而成,并非别有邪行无疑了。你这小儿子系无骨之人,书上载明不能久活;所以至今尚在者,是老天怜念你一生正气,要表白你冤枉之故。你若不惜他,你这沉冤,立时可雪矣!”乳母道:“这小儿子是与我前世冤孽,既害我性命,又坏我名节,如何还可惜他?况原不能久活,只求相公提来,当着家爷面前,试验明白,知道丑妇冤屈,就感激相公不尽了!”玉麟等隔幔听着,伸出舌头,缩不进去,面面相觑,悄无声息。玉麟听到要提那无骨之子,忙叫丫鬟去抱来试验。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铁青了面孔,那一个敢去。飞娘忙跨下床,蹑足提灯,独自下阁去了。素臣复问道:“阁上许多丫鬟仆妇,你怎独附这乳母呢?”乳母道:“昨日相公结亲,他起了邪念,把心神都乱了,没有威光;况他又是阴气重的人,才敢附着他,求相公伸冤。”素臣道:“梦中老人叮嘱我闭了眼,好待你控诉;同是一个人,怎闭了眼,鬼魂就敢近前呢?”乳母道:“生人的可怕,最是那眼中阳光。心邪之人,如重云障日,虽开眼亦无光芒;心正之人,如烈火烧空,不闭眼便不敢近他。况且相公是天生贵人,一开了眼,赤日一般的阳光射出,就如雷轰电闪,烈火烧来,如何敢近得身,诉得冤呢?”素臣道:“如此说,我若睡着,就凭着鬼魅摆布,也无奈何了。”乳母道:“一正可辟百邪,相公又是天生正人,辟邪之主,家宅正神,丑妇心正,尚怕相公开眼;何况邪魅,敢来摆布相公!”素臣正问着话,飞娘已抱那小儿子进房。素臣接过,周身细细揣摸,头颈歪侧,手足浓软,直没一根骨儿。

因把背上油皮揭破一块,只听呱的一声,气从破皮走出,血流满地,放手掷下,已成肉饼。素臣道:“此儿有肉无骨,已经验明。老爷们都知道是冤枉。敬重你的贞烈。我亦不敢受你长跪,快请起来。我对你老爷说,把这些情节,写成揭帖,各处晓谕,令宅内家人及合村男妇,都知道你冤枉,都敬重你的贞烈。再替你立一牌位,写着‘贞节烈妇陈渊之妻慎氏神位’,朔望叫丫鬟们装香点烛,逢时节做羹饭作飨你,令人加意抚养你大儿子长成起来,为你祭祀之主。你却再不可怨怼主人,妄想索命了。”

乳母道:“丑妇蒙相公辨明冤枉,老爷若再肯加恩,丑妇感激不尽,还敢起不良之心吗?”说罢,连连磕头,退神倒地。丫鬟挂起锦幔,围着喊叫醒来,仍是从前一般,毫不知附魂之事。玉麟出幔叩谢道:“若非文爷,此妇之冤,何时得白?寒家之祸,何时得解?天已将明,这揭帖牌位等事,立即办理。丫鬟们,先把这死孩,用畚盛给满宅家人妇女,个个看明,然后埋掉便了。”丫鬟们领命,收拾死孩出去。

乳母到外房,根问姨娘们,把半夜审问之事述了一遍,道:“吓得咱们你搀着我,我搀着你,还发出满身的粟块;亏你在黑暗中,说这半夜,偏不害怕!还说自己动了邪念,乱了心神,真个有这事么?”乳母红了脸,不敢则声。里边床上洪氏、飞娘,都劝红瑶道:“如今是再不须执性的了;既没有索命的冤魂,安心等文爷执柯便了。”红瑶道:“陈渊女人虽不索命;女儿昨日已躺睡文爷身上,心胸脐腹俱被抚摩,岂有再事他人之理?”素臣把椅拖近幔边,说道:“处常处变,事各不同;守经行权,理无二致。小姐以沾身着肉为嫌,此但知处常而不知处变,但识守经而不识行权。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小姐缢死,已经僵冷,学生因梦中指示,知尚可救;若不抱持摩运,小姐岂能复生?故不避嫌疑而为之,是处变而行权也。倘彼时坐视不救,即难免豺狼之目!迨既经救活,则此心已遂,此事已毕,岂可即以抱持摩运,而强以婚姻之事?如使可从,则嫂亦将以援手之故,而强叔以禽兽之行矣!学生有一世妹,从水中救出,抱持摩运,且背负在身,黑夜同居,其嫌疑更甚于昨日之事;彼亦因此欲求为小星,被学生一番侃侃正论,立时感悟,认为兄妹,把婚姻之事,绝口不提。现在嫁东方始升,夫妻恩爱无比。小姐如此贤达,怎犹执此小嫌,以昧通变行权之大义耶?”

红瑶沉吟不语。玉麟道:“我有一议在此,女儿所见虽小,亦系守经。心中既有此嫌,为父母者即强之使顺,或恐郁郁无聊,致成疾病。愚夫妇爱女之心,无所不至,岂忍强抑其情?方才文爷说的,那世妹与文爷认为兄妹,以解嫌疑。如今命女儿与文爷认为父女,一则谢救命之恩,一则洗嫌疑之见;前日拜天地时,原分先后拜见,文爷亦非交拜。既为父女,则抱持摩运,皆所当然。文爷既不避嫌疑,救我女儿性命,认为义女,谅不见嫌。女儿若再执意不从,是但知有己,不知有人;怨怼父母,既属不孝;屈逼文爷,亦属不情;以恩为怨府,视亲如路人,便非贤达之女矣!”飞娘道:“此议痛快妥贴,文爷与侄女,俱不容坚执,咱这番真要强作主盟的了”

红瑶道:“一来父亲严命,二则略可解释前嫌,三则稍谢救命之恩,待奴起来拜认。”洪氏慌道:“怕你着劳不得,改日再拜不迟。”

红瑶道:“夜里又进了几次稀饭,心结解散,精神如旧,母亲不必过虑。”忙忙的穿着起床,梳洗过了,同出外房,铺毡拜认。也不由素臣推逊,玉麟挽扶定了,红瑶拜了八拜起来,叫一声恩爷。素臣仍以小姐呼之。玉麟向洪氏道:“如今是一家人了,况你成日同在一房,可出来拜见。”洪氏答应出来拜见,口称伯伯。素臣平拜相还,称为嫂嫂。素臣即欲下阁,玉麟道:“有一杯水洒,一则酬劳,一则谢恩,一则叫女儿奉杯酒,以见拜认之意。女儿最喜听解,前日乐府尚有未曾指教的,就请在阁上宣示一番,等他欢喜欢喜,精神敢便顿长起来,亦慈父之用心也!”飞娘道:“侄女为有婚姻之说,少听了许多妙论,今日补还他些,又算做训女,岂不两善?嫂嫂及姨娘们,也都爱听讲,俱和文爷见面过,何不一同听讲,以偿连日忧疑惊吓之苦?大哥以为何如?”玉麟道:“一夫善射,百夫决拾,玉麟天性喜听人讲说古事,议论古人,遇有名士,无不招纳;然皆平平无奇,未有出类之人。直至前年,遇着两先生,才折服他,立起讲堂。外边把二弟一妹,里边把一妻四妾一女,都感化了,个个喜听讲书。讲堂两边,俱有半阁,两先生升座讲解,妻妾小女,俱在半阁上窃听,习以为常。如今小女既拜文爷为父,原该通家往来,况小妾们又俱见过,该依着大妹之言,叫他们列坐两旁,明公正气的听讲为是。”因吩咐四妾,一齐叩见。素臣看去,都有二十以上年纪,虽不比家中诸妾幽闲窃窕,却俱端重,与又全诸妾,迥不相同。看那二、三两妾,面貌厮像,目秀有威,光芒的烁,身材结束,亦有武气;暗忖:此二人酷似姊妹,大有异相,法当自贵,不由夫与子也。玉麟摆设讲坐,请素臣南面据桌而坐,飞娘、红瑶东西坐陪,玉麟夫妇及四妾俱散坐听讲。各人就便用过茶点,先求教《昭君》、《文姬》两回。

素臣道:“昭君青冢,事最荒唐。杜诗一去紫台,独留青冢,画图省识,环佩空归,已驳去无存。惟收句‘千载琵琶作胡语’,虽证明青冢之诬;而‘分明怨恨曲中论’,则犹仍范史之误。按《前汉书》:‘单于愿婿汉氏,元帝以昭君赐单于,号宁胡阏氏。’《后汉书》云:‘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因不御悲怨,请掖庭令求行。’《前书》昭君生一男伊屠知牙师;《后书》则云生二子。《前书》昭君妻后单于,生二女,长女为须卜居次,次女为当于居次,并无上书求归事;《后书》则云:昭君上书求归,而并不详其生二女事。范氏于《匈奴传》,本不必入昭君事,而特为叙之,仍明与《前书》互异,殊不可解!此委由习俗传闻,误以王建女细君入胡悲怨,及上书求归,为昭君之事,而妄翻前案耳。顾《前书》作于班固,与元帝时世切近,见闻既确;而其妹班昭,在宫教授后妃,其弟班超,在外都护西域,于昭君,单于之事,尤所深悉。范氏于数百年之后,妄为改易,既无以摘前人之误,又无以证己说之信,不知而作,其惑甚矣!两先生于目内,揭出“笑看”二字最妙。昭君妻前单于,生一子,妻后单于,生二女,又并无上书求归事,有何怨恨?杜老犹仍范史之误,而曰‘分明怨恨’;故以‘笑看’二字,翻落范史之诬,诚卓识也!至文姬以屡醮之妇,不过小有聪慧;而范氏谬厕列女,与桓少君、王霸妻等贤孝节义诸妇同传。两先生以愁诉丑之,忘结发之仲道,鄙现婿之董祀,而独忆壮跷之匈奴,胡笳十八,愈拍愈愁,愈愁愈诉,愈诉愈丑,亦以正范史之失也。”飞娘道:“蔡文姬原算不得人,却不知两先生是驳那范史之错处。至《前书》所载昭君、细君,及《后书》、《匈奴传》所载昭君,还求文爷把各传念一遍与奴听,才得领略此诗议论。”素臣因把各传念了一遍。

飞娘道:“今日才知古诗《昭君怨》的题目,都是瞎话,总被这《后汉书》误了!杜诗向不明白,如今因讲汉史,连杜诗都明白了,快活,快活!”红瑶道:“范史载文姬,与载袁槐妻马伦同意,因其父而及其女,又因其才有足称故耳。但文姬失节,败坏家声,远逊马伦之有名于世,两先生驳之诚当;而律以善善从长之说,是否尚有推原?”飞娘道:“你没听见文爷说那蔡邕的罪状哩!”因把素臣所讲蔡邕一回,从头至尾述来,不遗一字。

红瑶道:“原来文姬与蔡邕,都是一样没良心的人,真可谓有其父,必生其女!女儿若早闻恩爷之论,今日也没此疑问了。”素臣惊叹道:“小姐熟于史书,兼能贯穿;熊姊采纳刍荛,咸可覆按;真闺阁奇才也!至马伦之有名,亦不过如本传所载,口舌捷给耳;有文姬之长,而无文姬之短,犹为彼善于此。若云因其父而及其女,则与载文姬同失矣!马融党梁冀,敢于代草章疏,弹劾李固,助逆害忠,罪大恶极,而可以为善人乎?”红瑶道:“马融前列生徒,后设女乐,及门三年,未见一面,设馔相待,两示其情,本非正道;因系汉世大儒,侑食圣庙,故误以为善人。若知胡粉搔头之疏,出于其手,断不敢为此妄论矣!”

玉麟道:“现在八人中,耳性以大妹为第一,可以过耳不忘;目性以红瑶为第一,几于过目成诵。愚夫妇及四妾,皆中人之性,伯仲之闻,听解之后,必须查出书籍,细细印证,方能通彻,不及他两人当下便会悟得来。”说毕,复求教《刨坟》、《逃学》两回。

素臣道:“此无可讲解,不过据事直书,以辟俗说耳。秦穆公有爱女未嫁而死,不惜厚葬。贼利其财,穴坟入圹,开棺见尸,尸为宝玉袭敛,肌肉不腐,颜色如生。贼起淫心,入棺奸污,仍为盖棺塞穴,攫财而出。后鬻圹中金碗、玉箫于市,为吏所捕。贼乃诡称遇仙,与之饮食居处月余,别之日,赠以金碗玉箫等物;述其面貌衣饰,则固穆公所葬之爱女也。穆公夫人曰:“我女大圣,死后犹能与生人交接。”待贼以子婿之礼,甚宠遇之。当时知者,莫不讪笑。

后人遂附会吹箫引凤之事,而以箫史、弄玉名贼与女焉。至刘晨、阮肇,则系同砚之友,以省亲诳师,同游狭邪,久不至馆。其师与父母,寻索至急。两人知之,垂暮而归,托言迷路,逢二仙女,引入洞中,语以前缘,应留七日,遂为夫妇,缘毕令出。后人遂以为实事,作诗纪之。两先生编入乐府,以正妖妄,故自可存。”红瑶道:“女儿自幼颇信神仙,后读孔孟书,已知其妄。至闻两先生讲解,便将从前信心洗尽。但古书所载神仙之事,如萧史、刘阮者极多,即如戏目中《裴航》、《张硕》两回,亦是纠正妖妄,恩爹何以删去?”素臣道:“古来邪淫之徒,慕色贪欢,或思而未得,或思而得之,或得而复绝,皆托于神仙灵异以达之,作为诗歌,编写小说。人情好怪,愚士随声,一唱百和,弄假成真,岂能一一辟除?必有附会文饰,徒干指摘,故只须举一二事,以例其余,不必多于搜采,反致挂一漏万也!”红瑶心中悦服。玉麟见酒肴齐备,欲请素臣用过早膳再讲。只见那乳母上阁,急急的走近桌前,站立不语。玉麟等俱吃一惊,恐又有附魂之事。正是:

恶梦乍回心尚怖,飞魂初定魄犹惊。

总评:

无夫得子,理所必无,而据素臣问头,已满十数事,岂非宰相须用读书人,司刑狱者必非不学无术者所得胜其任矣!前九问包罗史传无数奇闻,末一问更出自异书,非经生可与读者。何幸蹑青云、挽白日,登上帝王楼,拭目此蝌蚪文字乎?

心上威光,眼中阳光,主论最奇最确。孟子曰:“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是眼之阳光,又根于心之威光。此心正无邪,所以能使诸邪悉避也。一起邪念,心神都乱,没有威光,即使睛裂,必无阳光可畏。改正心正是第一义。

昭君妻前单于生一男、妻后单于生二女,前未正行,后未求归,而千载承讹,以为怨恨,范史误人不浅。得此书驳之,疑团尽释,讵不快哉!萧史、弄玉一驳,典雅可诵。至刘阮诳师,未见所据,或系想当然耳。余曰:今人读书,读易见书;古人读书,读见书。既如有肉无骨之冤,岂属凭空结撰,亦本之难见书耳。未可据今之耳目,訾古从之无据也。且一切神仙灵异之说,皆想不当然者耳,即以想当然之正论辟夫、想不当然之邪说,亦谁曰不宜?

乳母上阁,玉麟等吃惊,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者是。为又有附魂之事耶?别有奇峰欲起耶?只是借作住头耶?读者细细思之。

野叟曝言
夏敬渠
第一回 三首诗写书门大意 十觥酒贺圣教功臣第二回 看花色眼急雨淋瓠子之头 挥麈雄谈冷水浇葫芦之背第三回 只手扼游龙暗破贼坟风水 寻声起涸鲋惊回弱女余生第四回 异姓结同怀古庙烘衣情话絮 邪谋蛊贞女禅堂掷炬秃奴惊第五回 灯花发火荼毗两个淫僧 虎足从风结识一条好汉第六回 未鸾吹和衣报德 刘璇姑降志酬恩第七回 绣被寻春猛放登徒色胆 危崖勒马惊残倩女香魂第八回 非雨非云绝胜巫山好梦 画天画地恍图周髀遗经第九回 好友忽逢共酌十觥言志 狂风猝起终成两地相思第十回 法雨有缘遇真儒回头是岸 了因无命逢介士撒手归空第十一回 唤醒了缘因生起死 惊听测字有死无生第十二回 刘虎臣说大话惹出盗来 文素臣费小心放将盗去第十三回 为寻姬欣逢豪杰 因失帕迟误婚姻第十四回 双折六归贫士翻怜财主算 低眉合眼头陀暗觑妇人胎第十五回 看法王伪檄文素臣改姓更名 临帝子长洲白又李挥毫破浪第十六回 又李伤寒遗铁弹 素娥取冷卧铜屏第十七回 淫药迷心贞媛爬罗云雨 天泉破腹通儒笺释岐黄第十八回 束矢狂生翻为座上客 操戈逆弟磕破柩前头第十九回 怪医方灯下撕衣惊痘出 奇解数竿头拍手唱歌来第二十回 痛哭为知音一死一生交情乃见 伤心求结骨不生不死惨语难听第二十一回 美女和新诗暗吐情丝一缕 良朋惊错信瞎跑野路三千第二十二回 倒擂台救出一双姊妹 解邪咒团成两对夫妻第二十三回 为朋友热肠堤上忙追比翼鸟 听儿童拍手山中急采并头莲第二十四回 真剑术一女子上树撩天 假卜封众英雄死心塌地第二十五回 解翠莲三回闯破载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第二十六回 丫鬟怜月貌漏泄机关 公子觑花容安排坑堑第二十七回 单二姨暗调铅汞 李四嫂明做黄婆第二十八回 一股麻绳廊下牵来偷寨贼 两丸丹药灯前扫却妒花风第二十九回 见事危贞娃戳颈 闻声迫淫妇投缳第三十回 连公子丹房求秘策 李嫂儿病榻说风情第三十一回 小姑嫂看淫书津津讲学 老夫妻吃热药狠狠团春第三十二回 疑心成暗疾结将妹妹救亲夫 幻术摄生魂请出娘娘招怨鬼第三十三回 靳千户双赚鹊桥仙 刘大娘三犯江儿水第三十四回 文素臣初谒金门 谢红豆一朝天子第三十五回 尽臣职文徵君迁谪辽东 重朋情洪太常奔驰吴下第三十六回 柯知县平白地放出杀人心 余大人半青天伸下拿云手第三十七回 怜独活愁分掌上珠 疗相思喜得心头草第三十八回 读奇书孙康怜雪影 试英物宣武出啼声第三十九回 赚花笺双词写怨 调酒令四美弄情第四十回 贤母岂忘情发皆中节 淑媛能悟道色总根心第四十一回 任小姐单填绝命词 水夫人双种连城玉第四十二回 田氏改装双珠入掌 洪文落职千里传书第四十三回 侠客赠龙泉群凶授首 奄人折虎翼一性归空第四十四回 仿八阵图黄昏遁甲 破两门法白昼鏖兵第四十五回 虎口行奸赝虎恶于真虎 僧寮放火生僧烧作熟僧第四十六回 古庙逢凶蜂螫屠龙之手 盘山遇侠狮降猛虎之威第四十七回 假谈星命里寻奴 真卖卜诗中遇友第四十八回 真才子压倒假名公 假新娘赚杀真娇客第四十九回 想中缘文素臣再朝天子 情中景谢红豆二谒金门第五十回 照妖镜团圞玉镜台 割股心邂逅冰心女第五十一回 未容儿真心尽孝 黄铁娘假口全贞第五十二回 阻活佛升天破地藏观音出世 剁海龙入水掷铁锚金倾心第五十三回 污泥透出白莲花千秋表节 杀阵种将连理树一捆成功第五十四回 首妾入东宫口中得喜 西江寻老母耳内成惊第五十五回 空流泪素臣肠断花笺 真上痰任信心迷黑狱第五十六回 大话招殃丑生员扮出跪池陈 老羞成怒风太监学做刺股苏秦第五十七回 全局忽翻狠鞭苦了一条光棍 现钟不撞空花烛难为两个新娘第五十八回 为好成空三处衾皆冷落 从天而降一门妻妾小团圆第五十九回 辟庄老文素臣深谈性命 戒晏安水夫人独凛冰渊第六十回 三女明婚鸾谐凤合 一人暗卜夫贵妻荣第六十一回 六口曲团有兆 二木林点逗无心第六十二回 主辟老黄石点头 婢辟佛蓝田击节第六十三回 老虎欺心献毛鳖 小儿饶舌得银蛇第六十四回 浴日山设卦禳风 不贪泉藏银赈粥第六十五回 诛夜叉六熊戴德 救作忠六义同仇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归把总 正气除邪会名托城隍第六十七回 碎石台冤魂出世 看雪屏伟物招殃第六十八回 十六妾奉先生乌龟脸面 三百鞭贞妇强盗心肝第六十九回 男道学遍看花蕊 女状元独占鳌头第七十回 白昼压妖狐忽呈玉面 深宵论活宝尽洗尘心第七十一回 看壁词痴人入化 谈天性侠女惊心第七十二回 以血验气大阐阴阳之化 因熊及虎广推禽兽之恩第七十三回 论一气云开日朗 呈百戏石破天惊第七十四回 所求乎朋友相看俨然 重之以婚姻一言既出第七十五回 盘锦囊忽见庐山面目 定乐府拓开平日心胸第七十六回 醉中合卺潦草婚姻 梦里断绳逼真缘法第七十七回 有肉无骨剖明千古奇冤 移妾作女解脱寸心坚结第七十八回 主代帝殂代崩暗尊昭烈 前比尹后比旦明颂武侯第七十九回 为驱邪众女袒胸求赤字 因报德孤舟渡海觅红须第八十回 婚事初筹素臣早筹兵事 大蛇未弄铁丐先弄小蛇第八十一回 文曲布天罗血流四境 红鸾杀华盖月照双郎第八十二回 断铁钥双关密计 开铜锁方便阴功第八十三回 怜才拔亚鲁赐婚者二十人 定计灭屠龙成功在五六日第八十四回 香烈扶危梦得两颗珠子 瑛瑶成配天生一对玉人第八十五回 宵光显玉体知造物之化工 神便浸金铃得除奸之秘钥第八十六回 负腹无谋空拟罡风搅海 拍肩有谶果然明镜中天第八十七回 五日抱两王子医法通神 一旬产四男儿麟祥旷世第八十八回 医怪病青面消磨 受奇荣白衣发达第八十九回 国师束身双阙佛法无灵 指挥传首九边皇威有赫第九十回 两柄铜锤舞出山林娇凤 一颗珠子穿来苗峒毒蛇第九十一回 苗婆闻水安息回生老命 妖道见夜光珠错认元神第九十二回 扮医生有心除毒 救病汉无意逢亲第九十三回 疗奇疯药婆认叔 显绝力锁住疑神第九十四回 治香以臭别开土老之奇语 婚配宜歌新咏关雎之好逑第九十五回 沈瞻赎子孔方兄能全骨肉 陈渊梦妻正气女便是神灵第九十六回 天阙山神猿饶舌 孔雀峒石女发身第九十七回 一掌破天荒死户翻成生户 两眉钻进穴毒蛇变作痴蛇第九十八回 神虎神猿种出太平珠玉 奇芝奇鹿衔来百岁春秋第九十九回 屈知县以直报怨 楚郡主因公济私第一百回 奸徒出首害忠臣 义士同心结死友第一百零一回 上林堡小设计 临桂县大交兵第一百零二回 四伏降六龙素臣神算 三胞生六宿石女奇胎第一百零三回 两日毁十门龙燔于峒 一夜破两城浚泣于涂第一百零四回 假班师分兵入峡 真救驾匹马归朝第一百零五回 鸾音为臣子监军新时官制 云妃代尼僧摩顶旧日恩情第一百零六回 玉洞生春小郎试药 天罗窣暗太子惊心第一百零七回 水火无情久出炎凉之界 蛆虫可厌不污清白之躬第一百零八回 文白大名驱恶鬼 七妃小戏惹冤魂第一百零九回 怨鬼捉奸逆藩伏法 青宫验痣假子归真第一百十回 真报仇指头啮血 假作恶鼻孔铺红第一百十一回 三万雄兵不敌□锄荆棘 五千长线可推角股勾弦第一百十二回 五日长号生者几几欲死 六人同梦死者奕奕如生第一百十三回 忽显灵文素臣真符假梦 怕上天熊飞娘死抱生人第一百十四回 沧海玉堂双珠归母 白衣阁老只手擎天第一百十五回 擒阉贼圣驾还朝 赐宫奴相臣归第第一百十六回 错里错安贵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骄人第一百十七回 拷贵妃乾清三挡 擒居次鞑靼双降第一百十八回 陌路种成荆树喜连今日之枝 深宫赐出夭桃谁识当年之木第一百十九回 灭浙平倭归一统 论功行赏失双劳第一百二十回 执伞盖铁面甘心 宴府第金蝉脱壳第一百二十一回 五子说策请五湖 六女按名归六院第一百二十二回 姊妹重逢惊智囊之远虑 主奴叙旧感镇国之深恩第一百二十三回 两抄落卷小状元再占鳌头 一语惊天大驸马独蟠龙腹第一百二十四回 痴丫鬟辞婚投水 圣天子减膳求言第一百二十五回 素臣无外两释疑城 红豆天渊双生贵子第一百二十六回 五星聚井五星聚奎 三索得男三索得女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鸾吹辞夫就婿 文按院借贼惊人第一百二十八回 九岁孩童呈绝技 八龄女子害相思第一百二十九回 安富陈荣谋按院 善财龙女戏观音第一百三十回 独桌待孙行激劝 一心忧旱起迍邅第一百三十一回 八片香肱脾神大醒 三尺瑞雪心结齐开第一百三十二回 素父忽逃罗刹国 麟儿独上状元台第一百三十三回 奚天使死成欢喜佛 木倭奴生作净光王第一百三十四回 泰运将开囊括扶桑日本 疑胎乍脱血凝铁丐银儿第一百三十五回 七年病退三年艾 一世盲开万世明第一百三十六回 舌战中朝除二氏 风闻西域动诸番第一百三十七回 古佛今佛两窟俱空 君囿臣囿四灵威集第一百三十八回 九子夺魁会元复归门婿 百丁介寿男女尚轶外孙第一百三十九回 四灵护贤母荣归 百诗颂圣君盛治第一百四十回 哭覃吉素臣发病 看余诗末子封侯第一百四十一回 素父思亲成疾教子孙绝欲三年 圣君尽孝垂危闻冰渊忽驱二竖第一百四十二回 马为月老侄得娇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第一百四十三回 百世推恩侯伯子男递衍 干秋异数君臣后妾同筵第一百四十四回 二老来归君臣同乐 双翎未展母后俱惊第一百四十五回 毗罗袈裟见者惊为怪物 荷包珠帕拾即献入官司第一百四十六回 戏文一百出将生平事逐件重题 男女五十双把座中人当场现扮第一百四十七回 五百道赐符三男同降 七十国献寿六宝齐归第一百四十八回 番公主入门生子 文翰林跨海寻妻第一百四十九回 九万里外塑生词 百寿堂前开总宴第一百五十回 三居次爱戏拜翁姑 两孪生劈面惊新妇第一百五十一回 两间房素臣辟鬼 百寿令文甲惊人第一百五十二回 毁先贤豪客挥拳 开后局小儿言志第一百五十三回 处士妹配合处士孙 神女风圆成神女梦第一百五十四回 泄真机六世同梦 绝邪念万载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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