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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第四 齐炀 王宪

齐炀王宪字毗贺突,太祖第五子也。性通敏,有度量,虽在童龀,而神彩嶷然。初封涪城县公。少与高祖俱受诗、传,咸综机要,得其指归。太祖尝赐诸子良马,惟其所择。宪独取驳马。太祖问之,对曰 :“此马色类既殊,或多骏逸。若从军征伐,牧圉易分。”太祖喜曰 :“此儿智识不凡,当成重器。”后从猎陇上,经官马牧,太祖每见驳马,辄曰 :“此我儿马也。”命左右取以赐之。魏恭帝元年,进封安城郡公。孝闵帝践阼,拜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世宗即位,授大将军。武成初,除益州总管、益宁巴泸等二十四州诸军事、益州刺史,进封齐国公,邑万户。初,平蜀之后,太祖以其形胜之地,不欲使宿将居之。诸子之中,欲有推择。遍问高祖已下,谁能此行。并未及对,而宪先请。太祖曰:“刺史当抚众治民,非尔所及。以年授者,当归尔兄。”宪曰:“才用有殊,不关大小。试而无效,甘受面欺。”太祖大悦,以宪年尚幼,未之遣也。世宗追遵先旨,故有此授。宪时年十六,善于抚绥,留心政术,辞讼辐凑,听受不疲。蜀人怀之,共立碑颂德。寻进位柱国。

保定中,征还京,拜雍州牧。及晋公护东伐,以尉迟迥为先锋,围洛阳。宪与达奚武、王雄等军于邙山。自余诸军,各分守险要。齐兵数万,奄出军后,诸军恇骇,并各退散。唯宪与王雄、达奚武率众拒之。而雄为齐人所毙,三军震惧。宪亲自督励,众心乃安。时晋公护执政,雅相亲委,赏罚之际,皆得预焉。

天和三年,以宪为大司马,治小冢宰,雍州牧如故。四年,齐将独孤永业来寇,盗杀孔城防主能奔达,以城应之。诏宪与柱国李穆将兵出宜阳,筑崇德等五城,绝其粮道。齐将斛律明月率众四万,筑垒洛南。五年,宪涉洛邀之,明月遁走。宪追之,及于安业,屡战而还。是岁,明月又率大众于汾北筑城,西至龙门。晋公护谓宪曰 :“寇贼充斥,戎马交驰,遂使疆埸之间,生民委弊。岂得坐观屠灭,而不思救之。汝谓计将安出?”曰 :“如宪所见,兄宜暂出同州,以为威势,宪请以精兵居前,随机攻取。非惟边境清宁,亦当别有克获 。”护然之。

六年,乃遣宪率众二万,出自龙门。齐将新蔡王王康德以宪兵至,潜军宵遯。宪乃西归。仍掘移汾水,水南堡壁,复入于齐。齐人谓略不及远,遂弛边备。宪乃渡河,攻其伏龙等四城,二日尽拔。又进攻张壁,克之,获其军实,夷其城垒。斛律明月时在华谷,弗能救也,北攻姚襄城,陷之。时汾州又见围日久,粮援路绝。宪遣柱国宇文盛运粟以馈之。宪自入两乳谷,袭克齐柏社城,进军姚襄。齐人婴城固守。宪使柱国、谭公会筑石殿城,以为汾州之援。齐平原王段孝先、兰陵王高长恭引兵大至,宪命将士阵而待之。大将军韩欢为齐人所乘,遂以奔退,宪身自督战,齐众稍却。会日暮,乃各收军。

及晋公护诛,高祖召宪入,宪免冠拜谢。帝谓之曰 :“天下者,太祖之天下,吾嗣守鸿基,常恐失坠。冢宰无君凌上,将图不轨,吾所以诛之,以安社稷。汝亲则同气,休戚共之,事不相涉,何烦致谢 。”乃诏宪往护第,收兵符及诸簿书等。寻以宪为大冢宰。时高祖既诛宰臣,亲览朝政,方欲导之以政,齐之以刑,爰及亲亲,亦为刻薄。宪既为护所委任,自天和之后,威势渐隆。护欲有所陈,多令宪闻奏。其间或有可不,宪虑主相嫌隙,每曲而畅之。高祖亦悉其心,故得无患。然犹以威名过重,终不能平,虽遥授冢宰,寔夺其权也。

开府裴文举,宪之侍读,高祖常御内殿,引见之。谓曰:“晋公不臣之迹,朝野所知,朕所以泣而诛者,安国家,利百姓耳。昔魏末不纲,太祖匡辅元氏;有周受命,晋公复执威权。积习生常,便谓法应须尔。岂有三十岁天子而可为人所制乎。且近代以来,又有一弊,暂经隶属,便即礼若君臣。此乃乱代之权宜,非经国之治术。诗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一人者,止据天子耳。虽陪侍齐公,不得即同臣主。且太祖十儿,宁可悉为天子。卿宜规以正道,劝以义方,辑睦我君臣,协和我骨肉。无令兄弟,自致嫌疑 。”文举拜谢而出,归以白宪。宪指心抚几曰 :“吾之夙心,公宁不悉,但当尽忠竭节耳,知复何言。”

建德(二)年,进爵为王。宪友刘休征献王箴一首,宪美之。休征后又以此箴上高祖。高祖方剪削诸弟,甚悦其文。宪常以兵书繁广,难求指要,乃自刊定为要略五篇,至是表陈之。高祖览而称善。

其秋,高祖幸云阳宫,遂寝疾。卫王直于京师举兵反。高祖召宪谓曰:“卫王构逆,汝知之乎?”宪曰:“臣初不知,今始奉诏。直若逆天犯顺,此则自取灭亡 。”高祖 :“汝即为前军,吾亦续发 。”直寻败走。高祖至京师,宪与赵王招俱入拜谢。高祖曰 :“管蔡为戮,周公作辅,人心不同,有如其面。但愧兄弟亲寻干戈,于我为不足耳 。”初,直内深忌宪,宪隐而容之。且以帝之母弟,每加友敬。晋公护之诛也,直固请及宪。高祖曰:“齐公心迹,吾自悉之,不得更有所疑也。”及文宣皇后崩,直又密启云:“宪饮酒食肉,与平日不异。”高祖曰:“吾与齐王异生,俱非正嫡,特为吾意,今袒括是同。汝当愧之,何论得失。汝亲太后之子,偏荷慈爱。今但须自勖,无假说人 。”直乃止。

四年,高祖将欲东讨,独与内史王谊谋之,余人莫得知也。后以诸弟才略,无出于宪右,遂告之。宪即赞成其事。及大军将出,宪表上私财以助军费曰 :“臣闻抚机适运,理藉时来,兼弱攻昧,事资权道。伏惟陛下继明作圣,阐业弘风,思顺天心,用恢武略。方使长蛇外翦,宇宙大同,军民内向,车书混一。窃以龙旗雷动,天网云布,刍粟粮饩,或须周给。昔边隅未静,卜式愿上家财;江海不澄,卫兹请献私粟。臣虽不敏,敢忘景行。谨上金宝等一十六件,少助军资 。”诏不纳,而以宪表示公卿曰:“人臣当如此,朕贵其心耳,宁须物乎。”乃诏宪率众二万为前军,趣黎阳。高祖亲围河阴,未克。宪攻拔武济,进围洛口,收其东西二城。以高祖疾,班师。是岁,初置上柱国官,以宪为之。

五年,大举东讨,宪率精骑二万,复为前锋,守雀鼠谷。高祖亲围晋州。宪进兵克洪同、永安二城,更图进取。齐人焚桥守险,军不得进,遂屯于永安。齐主闻晋州见围,乃将兵十万,自来援之。时柱国、陈王纯顿军千里径,大将军、永昌公椿屯鸡栖原,大将军宇文盛守汾水关,并受宪节度。宪密谓椿曰 :“兵者诡道,去留不定,见机而作,不得遵常。汝今为营,不须张幕,可伐柏为庵,示有形势。令兵去之后,贼犹致疑也。”时齐主分军万人向千里径,又令其众出汾水关,自率大兵与椿对阵。宇文盛驰骑告急,宪自以千骑救之。齐人望谷中尘起,相率遽退。盛与柱国侯莫陈芮涉汾逐之,多有斩获。俄而椿告齐众稍逼,宪又回军赴之。会椿被敕追还,率兵夜返。齐人果谓柏庵为帐幕也,不疑军退,翌日始悟。

时高祖已去晋州,留宪为后拒。齐主自率众来追,至于高梁桥。宪以精骑二千,阻水为阵。齐领军段畅直进至桥。宪隔水招畅与语,语毕,宪问畅曰:“若何姓名?”畅曰:“领军段畅也。公复为谁?”宪曰 :“我虞(侯)〔候〕大都督耳。”畅曰 :“观公言语,不是凡人,今日相见,何用隐其名位?”陈王纯、梁公侯莫陈芮、内史王谊等并在宪侧。畅固问不已。宪乃曰:“我天子太弟齐王也。”指陈王以下,并以名位告之。畅鞭马而去,宪即命旋军,而齐人遽追之,戈甲甚锐。宪与开府宇文忻各统精卒百骑为殿以拒之,斩其骁将贺兰豹子、山褥瑰等百余人,齐众乃退。宪渡汾而及高祖于玉壁。

高祖又令宪率兵六万,还援晋州。宪遂进军,营于涑水。齐主攻围晋州,昼夜不息。间谍还者,或云已陷。宪乃遣柱国越王盛、大将军尉迟迥、开府宇文神举等轻骑一万夜至晋州。宪进军据蒙坑,为其后援,知城未陷,乃归涑川。寻而高祖东辕,次于高显,宪率所部,先向晋州。明日,诸军总集,稍逼城下。齐人亦大出兵,阵于营南。高祖召宪驰往观之。宪返命曰:“是易与耳,请破之而后食 。”帝悦曰:“如汝所言,吾无忧矣。”宪退,内史柳虬私谓宪曰:“贼亦不少,王安得轻之?”宪曰 :“宪受委前锋,情兼家国,扫此逋寇,事等摧枯。商周之事,公所知也,贼兵虽众,其如我何 。”既而诸军俱进,应时大溃。其夜,齐主遁走,宪轻骑追之。既及永安,高祖续至。齐人收其余众,复据高壁及洛女砦。高祖命宪攻洛女,破之。明日,与大军会于介休。

时齐主已走邺,留其从兄安德王延宗据并州。延宗因僭伪号,出兵拒战。高祖进围其城,宪攻其西面,克之。延宗遁走,追而获之。以功进封第二子安城公质为河间王,拜第三子賨为大将军。仍诏宪先驱趣邺。明年,进克邺城。

齐任城王湝、广宁王孝珩等据守信都,有众数万。高祖复诏宪讨之。仍令齐主手书与湝曰 :“朝廷遇纬甚厚,诸王无恙。叔若释甲,则无不优待 。”湝不纳,乃大开赏募,多出金帛,沙门求为战士者,亦数千人。宪军过赵州,湝令间谍二人觇窥形势,候骑执以白宪。宪乃集齐之旧将,遍示之。又谓之曰:“吾所争者大,不在汝等。今放汝还,可即充我使 。”乃与湝书曰:

山川有间,每深劳伫,仲春戒节,纳履惟宜。承始届两河,仍图三(位)〔魏〕,二者交战,想无亏德。昔魏历云季,海内横流,我太祖抚运乘时,大庇黔首。皇上嗣膺下武,式隆景业,兴稽山之会,总盟津之师。雷骇唐郊,则野无横阵;云腾晋水,则地靡严城。袭伪之酋,既奔窜于草泽;窃号之长,亦委命于旌门。德义振于无垠,威风被于有截。彼朝宿将旧臣,良家戚里,俱升荣宠,皆縻好爵。是使临漳之下,效死争驱;营丘之前,奋身毕命。此岂唯人事,抑亦天时。宜访之道路,无俟傍说。

吾以不武,任总元戎,受命安边,路指幽、冀。列邑名藩,莫不屈膝,宣风导礼,皆荷来苏。足下高氏令王,英风夙着,古今成败,备诸怀抱,岂不知一木不维大厦,三谏可以逃身哉!且殷微去商,侯服周代;项伯背楚,赐姓汉朝。去此弗图,苟徇亡辙,家破身殒,为天下笑。又足下谍者为候骑所拘,军中情实,具诸执事。知以弱卒琐甲,欲抗堂堂之师;萦带污城,冀保区区之命。战非上计,无待卜疑;守乃下策,或未相许。已勒诸军,分道并进,相望非远,凭轼有期。兵交命使,古今通典,不俟终日,所望知几也。

宪至信都,湝阵于城南,宪登张耳冢以望之。俄而湝所署领军尉相愿伪出略阵,遂以众降。相愿,湝心腹也,众甚骇惧。湝大怒,杀其妻子。明日复战,遂破之,俘斩三万人,擒湝及孝珩等。宪谓湝曰:“任城王何苦至此?”湝曰:“下官神武帝子,兄弟十五人,幸而独存。逢宗社颠覆,今日得死,无愧坟陵 。”宪壮之,命归其妻子,厚加资给。又问孝珩。孝珩布陈国难,辞泪俱下,俯仰有节,宪亦为之改容。

宪素善谋,多算略,尤长于抚御,达于任使,摧锋陷阵,为士卒先,群下感悦,咸为之用。齐人夙闻威声,无不惮其勇略。及并州之捷,长驱敌境,刍牧不扰,军无私焉。

先是,稽胡刘没铎自称皇帝,又诏宪督赵王招等讨平之。语在稽胡传。宪自以威名日重,潜思屏退。及高祖欲亲征北蕃,乃辞以疾。高祖变色曰 :“汝若惮行,谁为吾使?”宪惧曰:“臣陪奉銮舆,诚为本愿,但身婴疹疾,不堪领兵 。”帝许之。寻而高祖崩,宣帝嗣位,以宪属尊望重,深忌惮之。时高祖未葬,诸王在内治服。司卫长孙览总兵辅政,而诸王有异志,奏令开府于智察其动静。及高祖山陵还,诸王归第。帝又命智就宅候宪,因是告宪有谋。帝乃遣小冢宰宇文孝伯谓宪曰:“三公之位,宜属亲贤,今欲以叔为太师,九叔为太傅,十一叔为太保,叔以为何如?”宪曰 :“臣才轻位重,满盈是惧。三师之任,非所敢当。且太祖勋臣,宜膺此举。若专用臣兄弟,恐乖物议。”孝伯反命,寻而复来曰:“诏王晚共诸王俱至殿门。”宪独被引进,帝先伏壮士于别室,至即执之。宪辞色不挠,固自陈说。帝使于智对宪。宪目光如炬,与智相质。或谓宪曰:“以王今日事势,何用多言?”宪曰 :“我位重属尊,一旦至此,死生有命,宁复图存。但以老母在堂,恐留兹恨耳 。”因掷笏于地。乃缢之。时年三十五。以于智为柱国,封齐国公。又杀上大将军安邑公王兴、上开府独孤熊、开府豆卢绍等,皆以昵于宪也。帝既诛宪,无以为辞,故托兴等与宪结谋,遂加其戮。时人知其冤酷,咸云伴宪死也。

宪所生母达步干氏,茹茹人也。建德三年,册为齐国太妃。宪有至性,事母以孝闻。太妃旧患风热,屡经发动,宪衣不解带,扶侍左右。宪或东西从役,每心惊,其母必有疾,乃驰使参问,果如所虑。宪六子,贵、质、賨、贡、干禧、干洽。贵字干福,少聪敏,涉猎经史,尤便骑射。始读孝经,便谓人曰:“读此一经,足为立身之本。”天和四年,始十岁,封安定郡公,邑一千五百户。太祖之初为丞相也,始封此郡,未尝假人,至是封贵焉。年十一,从宪猎于盐州,一围之中,手射野马及鹿十有五头。建德二年,册拜齐国世子。四年,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寻出为豳州刺史。贵虽出自深宫,而留心庶政。性聪敏,过目辄记。尝道逢二人,谓其左右曰 :“此人是县党,何因辄行?”左右不识,贵便说其姓名,莫不嗟伏。白兽烽经为商人所烧,烽帅纳货,不言其罪。他日,此帅随例来参,贵乃问云 :“商人烧烽,何因私放?”烽帅愕然,遂即首服。其明察如此。五年四月卒,年十七。高祖甚痛惜之。质字干佑,初封安城公。后以宪勋,进封河间郡王。賨字干礼,大将军、中垻公。贡出后莒庄公。干禧,安城公。干洽,龙涸公。并与宪俱被诛。

史臣曰:自两汉逮乎魏、晋,其帝弟帝子众矣,唯楚元、河间、东平、陈思之徒以文儒播美,任城、琅邪以武功驰誉。何则?体自尊极,长于宫闱,佚乐侈其心,骄贵荡其志,故使奇才高行,终鲜于天下之士焉。齐王奇姿杰出,独牢笼于前载。以介弟之地,居上将之重,智勇冠世,攻战如神,敌国系以存亡,鼎命由其轻重。比之异姓,则方、召、韩、白,何以加兹。挟震主之威,属道消之日,斯人而婴斯戮,君子是以知周祚之不永也。昔张耳、陈余宾客冢役,所居皆取卿相。而齐之文武僚吏,其后亦多至台牧。异世同符,可谓贤矣。